然而,我卻是鬱鬱寡歡,身心狀態每況愈下,難以向他人傾訴,究竟一個女兒住在娘家,能有多憂鬱?打個比方吧,一般媳婦住在婆家有多不自在,我住在娘家就有多不自在。
這個譬喻對婆婆不公平,對媽媽不公義,但是對不住婆媽了,暫且怪罪給修辭吧,這時候只有文字願意接納情緒傷口。
屋簷下的第一周
母親看我搬了那麼多東西進家門,一臉錯愕,尤其新生賀禮的尿布多箱,堆在她的主臥室門口走道,她看了難受,便開始拆箱,把尿布塞進櫃子,東塞一條,西塞一條。
我慌忙著想跟她解釋,口氣略帶急躁:「我等一下會自己收拾那些尿布。」
她突然如火山爆發,對著我大吼:「妳還真把妳家都搬來啦?好,算我多事了,但我告訴妳,這幾箱尿布擋住我的路了!」隨後,她把幾條尿布狠甩在地上,揚長而去。
那一天,我倔強地忍著脹奶痛楚而不擠不餵,一忍就是七小時,分秒必爭地收拾家當,如果我沒有在當天把一切收納妥當,她只會更加憤怒。
屋簷下的第一個月
也許是照顧嬰兒過於勞累,也許是退休生活突然被我們打擾,每天下班我一開門回家,門把才剛轉開,大門都還沒關上,便聽到母親甩房門回主臥室的聲音,她留下寶寶在客廳,換我接手。
見不著她的人,但甩門透露的不滿,在空氣中迴盪。
屋簷下的第二個月
寶寶白天送托,大幅減輕照顧負擔,開始見著她的人了。
有時她甩門後會累到睡著,有時她會板著臉出房門檢查家裡是否整潔依舊,叮囑我瓦斯爐要趁熱擦拭、孩子掉在地上的飯粒要用濕抹布用力擦乾淨、出門時拖鞋要放入鞋盒、孩子的用品不要佔用其他空間、不准鋪幼兒大地墊免得擋路、別再餵母奶不然她不知道要抓多少奶量。
拋光石英磚大概是太容易顯髒了,她時常蹲在地上從側面檢視,挑剔我這裡沒擦乾淨、那裡沒用力清理。
有一天,我帶著孩子在她的書房玩耍,她拿著拖地抹布進來,對著我說:「妳不要進來這個房間好不好?妳一直掉頭髮,我擦地很麻煩。」
屋簷下的半年
她甩門、臭臉、挑剔,以上天天重複,而我也沒擺過什麼好臉色。
新手媽媽的育兒樂趣,我自然是不曾享受過的,光是應付這些言語與要求,就足以令我窒息。娘家,一夕之間成了著火的靠山。
我鮮少向人提起,如此自虐式的搬家,究竟所為何事?起因特殊,特殊到我也難以輕易啟齒。
我原住處的隔壁鄰居帶著孩子自殺,獨留她先生心碎,也留給我莫名巨大的悲傷,為避免觸景傷情,也依風俗民情迴避,我才帶著必備衣物與育嬰用品,舉家搬回娘家借住一陣。
在財務金流的限制下,娘家確實是在「物理上」最快能讓我容身的場域,只是母親在「心理上」無法給予我當下所需要的同理與安慰,感受不到愛與接納的我,著實受傷很深。
有些漫畫家會把女兒回娘家畫得很像廢柴,吃完飯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著媽媽切水果。
不不不,這些都畫錯了,我要是吃完飯躺在沙發上軟爛,很快就會被質問:「碗洗了嗎?桌子擦了嗎?地板清乾淨了嗎?」
身為家教良好的女兒,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後來跟著先生回公婆家,我更認為漫畫家真的是畫反了。
孩子在婆家用餐又掉了一地米飯,我看著被玷汙的木地板發慌,急急忙忙跪在地上猛擦,婆婆見狀走過來,疑惑地對著我說:「媳婦妳在幹麼?為什麼要跪著擦地板?我等一下拿掃把掃掃就好了啊。妳不要跪著擦地喔!」
語畢,她去前陽臺拿掃把進來,三兩下就把飯粒掃光。
那個畫面讓我震懾不已,原來陽臺有灰塵的掃把可以拿進來掃餐廳?原來孩子吃飯掉飯粒我不必馬上擦拭?原來我不必因地板髒汙而覺得惶恐?原來我不必為了怕長輩生氣而處處小心謹慎?最恍然大悟的是,我早已被訓練成繃緊的神經,鎖死的發條,隨時可能斷裂。
躺在婆婆家的沙發上,吃著婆婆剛切好的水果,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不羈,但是這種心情幾乎找不到同溫層。只有我,與眾不同的孤獨。
屋簷下家的期待
我很喜歡電影《腦筋急轉彎》詮釋大腦的情緒與記憶,十一歲主角萊莉的腦中,有五種表現情緒的模式:快樂、憂傷、厭惡、恐懼和憤怒,她因父親工作轉職而舉家從明尼蘇達州搬遷至舊金山,新居環境與她的期望相去甚遠,又得試圖振作融入新生活,但內心的憂傷卻如排山倒海襲來,導致搬家成了她抑鬱的核心記憶。
腦中情緒幾經翻騰,電影的最後萊莉離家出走失敗,回到家哭著向父母承認自己懷念昔日在明尼蘇達州的生活,得到了父母的體諒與安慰,一家人相擁而泣,破涕為笑。情緒歷經悲喜,形成嶄新的家庭核心記憶。
初為人母後又因故舉家搬遷至娘家,我的腦中也上演了如此複雜的情緒,明知應該感謝母親願意支援,我努力強顏歡笑振作,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快樂。
像個遭逢人生巨變的小女孩,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動輒得咎,一股委屈和怨懟的熊熊火焰在我心底燃燒,但我只能拿冰冷的孝與感恩嘗試滅火,那股悶燒的灰燼,嗆得我滿腔瘡疤。
我並沒有預期,在人生挫折低潮時,還得把生活細節照顧得處處讓人滿意,自主權盡失,被剝奪感再次襲來,我對母親說話的口氣時而帶著驚嚇恐懼、時而帶著荊棘怒氣,她也不遑多讓地回敬我三分。
每一種情緒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我在搬家的轉折中,丟失了我的快樂,正向能量像個洩氣的氣球,萎縮在地。對母親威嚴的恐懼,讓我求得在屋簷下苟且生存,我加以還之厭惡與憤怒,為想被溫柔善待的盼望導航。
衝突中,我想我是忘了好好表現我的憂傷。
憂傷,可以使我們有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也能開啟觸角去感受別人的愛與關懷,使得悲傷痛苦過後的快樂更加刻骨銘心。
我能回娘家和母親同住的「幸運」,來自於社會悲劇的「不幸」。幸與不幸,都是我們當下認為的別無選擇。在別無選擇下,我意外地承擔了「在母愛中失戀」,也承擔了對生命輕重的省思。
社會悲劇離我太近了,我有太多的疑惑與不捨,不知往何處宣洩。我期待母親能夠像《腦筋急轉彎》中萊莉的媽媽一樣擁抱我的無助,給予我無條件的包容與接納,但母親只是單純地認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怎樣消沉,生活起居該有的規矩還是得遵守。
如果當時我能在一開始就抱著母親痛哭一場,娓娓訴說我的憂傷與感受,告訴她我同情共感鄰居和孩子的死亡,以及我像萊莉一樣不適應娘家新居的生活,或許我們就能互相傾聽與理解,「家」其實沒有固定的形狀,母女之間的愛,也可能存在於凝結的冷空氣中。
母親在屋簷下用規矩畫成的家,成得了方圓,也成了我探索情緒覺察的敲門磚。
(本文摘自《練習不聽話:30代女子的心靈獨立之旅,成就自己,也找回剛剛好的母女關係》,遠流文化出版, 劉馥寧(芬妮Fannie)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