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小時候全家圍爐 吳念真:親人圍爐,就是我的火鍋記憶

回憶小時候全家圍爐 吳念真:親人圍爐,就是我的火鍋記憶

在碉堡吃火鍋,食材不重要,因為一大群來自台灣各地、學歷經歷不一的年輕人在乎的,是有緣相逢並相濡以沫的機遇和情感。

這星期應該是入冬以來最冷的幾天吧?

 

天冷需要熱食,需要一點酒以及一群朋友聚集的溫暖,所以天冷忍不住就想到火鍋,想到它字面上那麼直接的溫度,想到隔著蒸騰的熱煙所看見的一群朋友笑逐顏開、酒酣耳熱的樣子,以及在那個毫無拘束的場合可能出現的種種心事和話題。

 

小時候,好像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造形一致的火鍋,圓錐形,鋁製的,長著長長的脖子,底下開著爐口。

 

這東西平日裡很少用,通常都要到除夕那天才會出現在餐桌上;然而,它和桌下擺著的小火爐一樣,似乎是為了呼應「圍爐」這兩個字的形式而設,比起滿桌平日裡難得一見的佳餚,它對小孩來說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吸引力,覺得那應該是大人的「食物」,不是我們的。

 

沒錯,那的確是屬於大人的。

 

 

螺肉蒜火鍋 大人專屬口味

 

一整個春節休工的假期裡,餐桌上的火鍋好像一直都冒著煙,好像總有人會走進屋裡來,圍桌坐著,桌上除了太白酒或紅露酒,還有那個火鍋之外好像也不用什麼特別的菜。

 

只要客人一進門,媽媽通常都先奉上熱茶,然後在廚房裡把炙熱的木炭擱進火鍋底部,上頭的凹槽添入一直放在灶頭保溫的肉湯,接著用剪刀把乾魷魚剪成長片,再開一個螺肉罐頭倒進去,最後抓起一把蒜苗切段,等火鍋裡的湯滾透了之後撒下,就可以上桌了。

 

火鍋一上桌,大人就開始倒酒,於是屋裡就彌漫起酒和蒜苗的氣味,隨著話題轉移,慢慢地開始聞到魷魚和螺肉久煮之後的香氣,一如他們的談話慢慢從礦區的不景氣,進入到大人們早已沉澱或隱藏的各自的青春。

 

說當年他們離家來到礦山的曲折經過;說當年海外出征,最後在馬來西亞的森林裡逃亡奔竄的歷程;或者一起回憶、懷念一個在災變裡過世友人的點點滴滴……。

 

他們喝著酒,配著熱湯,時而大笑時而哀傷,有時甚至豪邁地唱起某首日本軍歌或日語的流行歌曲。

 

 

媽媽則不時進出廚房加炭、加湯,或者煎些蘿蔔糕、發糕當點心。

 

這樣的場景和氛圍,還有門外的細雨和濃密的霧氣,一直是我無法忘懷的「時代記憶」,或許是當時那些男人的臉孔、打扮(羊毛肚圍、寬襟西裝上衣,加上抹著味道強烈的髮蠟、左右分邊清楚的頭髮),自然流露毫不隱藏的情感,以及他們不經意說出的故事。

 

無論對當時甚或現在的我來說,都是籠罩著一層昏黃的色澤,並且已經是一頁慢慢消失或被淡忘的歷史了。至於我們曾經的青春對此時的某些人來說,或許也亦復如是了吧?

 

一九七三年初,我們被分發到金門當兵,一直到七五年初回到台灣,我們在那個島嶼上度過兩個冬天

 

金門的冬天既冷且乾,然而終年潮溼的坑道和碉堡,卻也在這樣的季節裡,才脫離那種無所不在的水氣,像阿兵哥說的:終於像個人住的地方了!

 

那時候兩岸還在相互炮擊,單打雙不打,每逢單號晚點名的時間是六點半,點完名就是自己的時間了,只要隔天早點名起得來,基本上沒人管你幾點上床或夜裡幹些什麼事。

 

尤其是我們這群不住坑道,而是住在太武山上一個個隱藏在花崗石縫中獨立碉堡的業務士來說,單號的夜晚就一如休假,是當時完全沒有返台休假福利的我們勉強的補償。寒風刺骨的季節,漫長的夜晚,火鍋與酒與「卡虎卵」(天南地北瞎說瞎談)誠然是最佳良伴。

 

照片來自PexelsLukas

 

碉堡火鍋 有什麼放什麼

 

碉堡裡唯一的廚具,是燒開水用的老式煤油爐(圓桶狀,最底層裝煤油,上層垂下數目不等的油芯,點火之後以調整油芯長短的方式控制火勢),臉盆就是當然的鍋子。

 

碉堡火鍋毫無章法可言,最簡單的煮法是清水一臉盆,倒入一兩罐番茄鯖魚當湯底,然後丟入依人數而定的速食麵(那時候的速食麵種類不多,就只有生力麵、寶島米粉等寥寥可數的幾種選擇),最後加上晚餐留下來的某些剩菜,如此而已。

 

迄今難忘的一次豪華火鍋,則是在送別某位老兵退伍的前夕,有人託採買買回來一大堆金門冬天盛產的一種螃蟹(台語叫「市仔」,江浙館子用來做「搶蟹」的那種),也有人出錢買了軍用的豬肉罐頭。

 

當晚,我們就把豬肉罐頭倒入清水裡當湯底,然後下麵,順便把那一堆螃蟹給扔進去,看著牠們在臉盆裡慢慢變紅的同時,碉堡裡便彌漫著濃郁的肉味和螃蟹的香氣。此時,忽然有人想起某個小兵種在附近的茼蒿可以摘了,於是沒多久之後,一大堆連洗都沒洗的茼蒿也已經混在那盆「雜炊」裡。

 

 

豬肉、螃蟹、速食麵的料理包加上現摘的茼蒿,那個晚上吃得眾人如癡如醉,最後好像連跟老兵道別的話都沒空說,因為所有人的嘴幾乎都忙著啃食、吸啜那堆螃蟹的各個部位。

 

那種時候,火鍋內容是什麼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一大群來自台灣各地、學經歷不一的年輕人在乎的,彷彿是這種有緣相逢並且可以相濡以沫的機遇和情感。

 

在等待火力不大的煤油爐把食物煮熟的過程,或者烏梅酒、五加皮(金門高粱對阿兵哥來說價格高,那是準備以後帶回台灣的禮物,不是平時喝得起的東西)逐漸上臉的當下,所有人幾乎都沒有祕密,也沒有不能說的話題。

 

從各種不同行業的簡介、養成的過程,說到戀愛的歷程、千奇百怪的性經驗,從曾經榮耀一時的學生時代,說到落難不堪的牢獄歲月,以及各自對未來的計畫、期待和對戀人承諾的實現……,現在想想,那無一不是毫無隱藏的肺腑之言,無一不是書本之外的常識、知識,甚至是超乎自己有限經歷之外的生命故事。

 

火鍋犒賞下 寫下驚人標語

 

一直記得那樣的冬天裡,一個小小的插曲。

 

有一天,一位平常很少跟我們打交道的政戰士,忽然主動準備了火鍋料,到我們習慣聚集的碉堡來,說司令部指示要在營區附近一個大石頭寫上可以激勵士氣的標語,但是他提了好幾個都被打槍,這頓火鍋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們幾個「比較有想法的人」能幫他想出一個好交差。

 

火鍋吃了,酒也喝了,但所有人的腦袋也鈍了,直到最後,我們公認最有才氣的大專兵阿益才勉強想出一個,說是幾年前他在一本書上看來的,是二次大戰一位德國士兵日記裡頭的一句話,然後他就帶著醉意歪歪斜斜地寫了下來拿給政戰士。

 

沒想到,司令部還真的選上了,於是我們又撈到另一頓火鍋的犒賞。

 

一個月後,長寬超過二十公尺的大標語完工了,也驗收了,可是每當人家讚美阿益,說他竟然能想出這麼超凡脫俗的標語時,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搖手快閃。

 

直到有一天,當我認真地讀著那句大家幾乎每天都看得見的標語時,才發現阿益始終不敢居功的原因——那天他真的醉了,他把其中兩個字寫反了。

 

四十年了,我都還記得那句用斗大的字體寫在石壁上的標語:

 

「同胞們!在敵人的刺刀刺進你們的胸膛之前,我們都是安全的!」

 

你應該看出是哪裡錯了吧?不過,也不重要了,那個標語即使後來沒改,四十年後的現在也早已斑駁難認了吧?

 

至於敵人……是誰?又在哪?

 

(本文轉載自「今周刊」,原文刊載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