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心肌梗塞過世,若不處理會一直放停屍間 賴雷娜:那消失已久的母親頓時浮現腦海

母心肌梗塞過世,若不處理會一直放停屍間 賴雷娜:那消失已久的母親頓時浮現腦海

「如果當初沒有生下妳多好,現在我就很自由了。」自從有記憶以來,這是母親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剛出生時,其實我並不叫「雷娜」,只是做為一枚老婆用來綁住丈夫的心的籌碼。當時,為我命名的人是醫院的護士,她希望我的出生能夠為我們家帶來財富,同時,也祝福母親如果未來懷有第二胎,可以生個男孩。於是,兩者結合起來,我有了「銀兒」這個名字。

 

母親的確因此綁住了父親, 可惜綁住的只是一個徒然的虛名, 而不是父親的真心。

 

父親認為自己英俊、瀟灑、年輕, 前景大有可為, 不想就這樣安定下來,對眼前的現實負責,他的注意力不在母親身上,也不在我身上。即便母親著魔似地迷戀著他,每次聽她提起父親,都會用一種近乎崇拜的口氣說著他長得多帥。然而,他們之間從來都處於一個不對等關係,母親在這段關係中,一直是那個得不到丈夫全心的愛與關注的女人。

 

一直到後來, 當我從成長過程建立的伴侶關係裡, 把自己由孩子的角色分化出來,以身為女人的位置解讀這件事時,才漸漸能夠體會母親的許多心情和處境,明白她的脆弱、無助、失落與徬徨。

 

但這層更深入的理解,並沒有因此抹煞了母親未曾好好正視我

 

「身為她的孩子、一個同她有母女關係的生命」的這個事實。所以,也影響了我對成家或生育孩子等事務有著極深的不安全感,唯恐一個不注意就重蹈母親的覆轍,讓孩子承受我的陰影,成為夫妻吵架中對抗或攻擊對方的手段。

 

我要如何保證自己已經處理好這些生命的陰影,不讓孩子感受到自己所經歷的錯誤對待?我要如何確定自己已經有能力承諾在一段伴侶關係中,我不會用母親對父親外遇的恐懼,對待我的丈夫?我要怎樣才能在面對大量挑戰與轉變時,依然真誠地面對自己,不因為疼痛或悲傷而全數搗毀好不容易建立起來、對生命的信任?

 

生下我以後,母親不再是一個人到飯店找父親,通常都會帶著稚齡的我。

 

一開始,我還以為要去飯店玩,興奮雀躍地終於可以見到很久沒回家的父親,但通常我什麼都還沒玩到,抵達飯店見到父親後,接下來就是他們兩個人張牙舞爪、互相叫囂的畫面。沒有人向我說明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就和「驚嚇」站在旁邊,止不住發抖地觀看那一場成人暴力劇上演。

 

當時沒有人向我說明, 為什麼我愛的兩個人, 以為會保護、照顧我的父親與母親,是用仇恨彼此的方式互相攻擊?他們是因為我而吵架的嗎?是不是因為我被生下來,所以父親才不回家?我抱著無岸可靠的自責和自我懷疑,經過一間又一間旅館,失和的幽暗陰影,一遍又一遍刺入我的童年記憶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國小六年級, 母親突然帶我離家, 將我送到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阿姨家寄住,獨自前往日本工作。

 

阿姨告訴我:「妳媽,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壞的人。」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裡, 身邊沒有熟悉的人可以信靠, 聽見有人這樣描述自己的媽媽,我的情緒顯得更加焦慮、複雜。所以,媽媽是因為我才變得這麼壞嗎? 我感覺自己彷彿是母親婚姻中的重擔,是父親生命中的雜質,是阿姨生活中的困擾,我的存在,到哪裡都不受歡迎。

 

同時, 我卻一點也不希望其他人是這樣看待我的母親, 但我似乎能夠理解為什麼阿姨會這樣評價她。從我所擁有的童年經驗來說,經歷過的不是母愛、溫柔關懷或陪伴教育,而是不負責任的遺棄、反覆的情緒勒索和各種以愛之名行使暴力的對待。

 

我想, 母親不懂得怎麼好好地愛自己, 始終糾結於想不透為什麼她所愛的男人,沒辦法如同她愛對方那般回應她的愛;於是,她選擇用一種極為自私的方式爭取他的愛,卻還是從來都沒有得到她想要的。

 

她將得不到愛的悲傷,轉嫁到我尚未經歷世事的心靈。在知道世界是有愛的以前,我最先接觸到的是這片充滿寂寞與斥責的悲傷沙漠。

 

2016年,正在歐洲出差的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來電,聲音落下:「妳的母親因心肌梗塞過世,若妳無法回臺處理,她將會一直存放在醫院的停屍間。」原以為是詐騙集團的新話術,要我轉帳安喪費,但當電話那端表明自己是一位警察後,那個消失已久到我幾乎以為她不存在的母親,頓時浮現在腦海中。

 

和老公經過多次深談,我決定中止行程,借了錢買機票,立刻收拾行李,獨自從羅馬尼亞回臺灣,直奔停屍間。

 

我從沒想過再次和這個人見面會是在這樣的場合。

 

她閉著雙眼平躺在冷冰的鐵灰色架子上, 罩上一條純白色的布,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沒說,把她人生的結和我人生的索,一起帶入永恆的沉默。

 

至少她維持了自己的一致性, 暴力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也以某種暴力的冷漠離開了我的生命。

 

 

整理遺物時, 在她的皮夾找到一張寫著我電話號碼的小紙條。母親的雇主告訴我:「她經常向其他同事提起妳,炫耀她有一個漂亮的寶貝女兒。」

 

我在來不及消化的恍惚中, 面對這些從來不知道的事, 母親的死亡為我帶來的疏離感多於憂傷。我想知道,為什麼她有我的電話號碼,卻從來都沒有打給我?或者某幾次我錯過的不明來電,會不會就是她打來的?她又怎麼好意思向其他人說起有一個女兒,卻從來沒有提到下半段的事實是她已經很久沒有和這個女兒見面了?

 

這些尖銳的疑問持續伴隨著我, 直到辦完喪事後的第二年, 我才自完全隔離感受的狀態裡,逐漸生出一點餘力,看見自己身為一個孩子所受到的傷害,並分化出母親身為女人的這個角色,遭遇的挫折和憤怒,並不是因為我的存在而發生。

 

她的不自由不是因為我, 痛苦也不是來自於我, 和父親關係的癥結不是因為我,對生命的詆毀和否定更不是因為我。我從來都不應該承受她的生命,我不應該,也沒有其他人應該。

 

我沒有在我們充滿傷痕的關係裡得到她的解釋,但我想要理解她,想要用這些年以來所淬鍊出來的力量,解開我們之間始終未解的結。

 

即使我不一定能夠愛她,可是我想要明白,為什麼我們的愛會在彼此身上失能。

 

唯有真正理解到這件事情後,我想,我才能夠更坦然一些地說:「我對我們的關係,負起我能夠負的責任了。」我接納了那個一直隱藏在自己心上,被遺棄的那個童年的我。

 

現在,我即將成為一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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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我沒有家,但能給孩子一個家》,時報出版,賴雷娜, 孫羽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