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手拿起其中一支,製作者是尺八領域中最知名的國際級演奏家海山(John Neptune)。海山老師是一名美國人,年輕時就前往日本學習尺八,學成後跳脫尺八音樂的範疇,喜歡用尺八演奏西洋爵士樂,專輯遍及歐、美、台、日、中等世界各地。「我老婆以前不知道尺八價格,因為要買這一支,我錢帶不夠叫老婆去提,她才知道多少錢,整個嚇到!」他笑著說。
「工很細,每一個孔都要看音準對不對,不對就磨,磨完要等乾了才能再試,不對再磨,再放乾,一而再,再而三。」事實上,尺八的製作從選竹子開始就是一道工藝,除了大自然的恩賜,更得倚賴老師傅的細緻工法,也難怪尺八的價格如此高貴。
他拿著手上的尺八,驕傲地說:「你知道有多少人哈我這支尺八嗎?我今天帶來的都是世界級、可以直接錄音的高級樂器。」他信手拈來開始吹奏尺八,初聽音似洞簫,但細聽會發現,洞蕭音色清亮澄澈,秀氣文雅,像是位中國古代女子,而尺八音色則較為渾厚飽滿,蒼涼遼闊,就像是位東洋武士。
「不管誰肖想買我的尺八,我都說是非賣品,賣了它比賣老婆還嚴重,怎麼可以!」這段話張大嫂聽到可能會生氣,但如果看到他嚴肅的表情,應該也和我一樣,很能感受他無比珍愛尺八的心。
愛上尺八
江谷大哥喜歡音樂,緣起於六歲時,有一次阿嬤帶他到板橋找朋友,他聽到附近巷弄內有人正在吹洞簫,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洞簫的聲音。他覺得簫聲好美,心裡默想:「等我長大,一定要學洞簫。」
小學畢業時,偶然聽到鄰居正用洞簫吹〈暗淡的月〉,美妙的音色讓他更加深對洞簫的想望,默默地把這首曲子記在未來要學習的曲目中。
疼孫的阿嬤發現他喜歡洞簫,就在他十四歲那年送給他人生中的第一支洞簫;他開心地自己摸索、四處找書,每天練習到終於自學而成,「我還參加學校舉辦的洞簫比賽,得了第一名──因為沒有其他參賽者了。」才剛說完,他自己就先笑了。
也就在那時,他意外聽到一張日本知名演奏家村岡實錄製的演奏專輯黑膠唱片,覺得相當動聽,原本還以為樂器就是洞簫,但是用洞簫練習這首日本曲後才發現,「奇怪!不管我怎麼聽,都覺得 key 差了一點。」後來才發現,原來吹出那張專輯的是日本尺八。
兩年後,某天逛到中華商場的一間樂器行,意外發現了一支尺八,讓他眼睛為之一亮!轉頭問老闆價格,老闆看他還是個孩子,輕蔑地說:「這個你吹得出聲音嗎?」年紀輕輕的他沒想太多,拿了就吹,意外的吹出了聲音,連老闆都愣住,因為許多人在剛開始接觸尺八時,是連聲音都吹不出來的。那天他就帶著那把尺八回家,從此正式進入了尺八的世界。
尺八因為長度多為一尺八寸(約五十五公分)而得名,以竹子根部製成,表面看得到大塊竹節,形狀及演奏方法都跟洞簫相近,所以他一開始也是用吹奏洞簫的方法來吹尺八。但尺八的頂端吹奏口是半斜切的大開口,不像洞簫是小小U型或V型吹口,吹奏時需要大量的氣,音量也大於洞簫。
就是因為吹奏口為外切型,對於氣流相對敏感,要能靈活運用口風變化,才能完全展現尺八的特色─音色比洞簫更豐富多變,所以吹奏者對於掌握尺八的技巧難度也更高。「要吹好尺八有三個條件,氣指舌要合一,氣要足,指法要熟練;舌就是口風,口風要正確,但最重要的還是氣息的運用。說起來很簡單,練起來你就知道有多難。」
台灣不流行吹尺八,熟悉者不多,想學也不容易找得到老師。江谷大哥成了少數的尺八演奏者後,「樂理我不懂,就去問老師,至於吹奏尺八的技巧,老師反而要問我。那些會來問我尺八的,音樂基礎都比我好,都會很多樂器,鋼琴、薩克斯風、黑管……,只有尺八不會。」他說自己不是老師,但我知道,每個來找他的都喊他老師。
即使已經會吹洞簫,剛開始學尺八的他,還是練習了一個月才終於吹出像樣的聲音,「有的人吹洞簫一、二十年,遇到尺八就歕袂彈(台語,吹不出聲音),很沮喪地來找我;我跟他們說,你以前吹什麼都把它忘掉,這個吹法不一樣,只要有心,你就學得會。」他也曾接到台北最大國樂樂器行的邀請去教尺八,但上了幾期後,覺得交通支出不敷成本而作罷。
「只要有人來問我尺八,我都免費教學,但也都會跟他們說,最好的老師是CD。」他學尺八,除了樂理問老師外,其他就是靠聽CD自行模擬音階,摸索口風的運用,「我都要他們自己先摸索,不知道問題在哪再來找我。
現場一看,我就能針對問題點直接教,這樣他們練習起來就會有信心,學起來也比較快。」他把自己花了十年摸索才學會的尺八技巧和祕訣,全都無私地分享給後輩。
很少有人像他一樣,光用耳朵就分辨得出洞簫和尺八。因為尺八在日本是相當成熟的樂器,車隊的日文老師威森大哥也常邀請他到課堂上去演奏。
某次,有個學生聽完課的隔天就自己跑去二重疏洪道下買了一張尺八CD,但怎麼聽都有點不太一樣,於是拿來問他,「我一聽就知道,裡面只有一、兩首是尺八,其他都是洞簫。」
小黃才是大老婆
「我的大老婆是小黃,二老婆是尺八,第三才是我老婆。」他笑著說。直到這時,江谷大哥才聊起正職──計程車司機。
他還小的時候,爸爸是三輪車駕駛,常會帶著他騎三輪車;因為常有乘客會拿棒棒糖給他吃,所以他從小就很喜歡開車這個行業。長大後,為了幫家裡經營的鐵工廠省錢,當兵前就學會開小貨車,幫家裡送貨。
退伍後,鐵工廠因故關廠,經濟陷入困難,爸爸對他說:「你是長子、又是長孫,要栽培弟弟妹妹。」他想著家裡的狀況,看著小他七歲、當時正在讀建中的弟弟和更小的妹妹,「丟無法度啊!我一定要自己找出路。」
於是,他到另一家鐵工廠送貨,但薪資低到只有七千五百元,所以幾個月後就去考職業登記證,改開計程車,「當年跑車賺的錢比較多。」他大致算了一下發現,開車賺的錢約是送貨的四倍之多,「那時候我年輕力壯,除了睡覺都在開車。」因為有跑有錢賺,幾乎都不休息,長期憋尿的結果,讓他得了司機常見的職業病──尿路結石。
開了快兩年的車、也存了點錢後,姑丈看他很辛苦,就跟他說:「你開車這麼累,做這個又沒有前途。」於是介紹他進入歌林公司當營業業務。因為是被引薦進入公司,在人情壓力下他更要求自己,沒多久就闖出全台第一的好成績,也在這時認識了老婆。
「那時她去買音響,我剛好去經銷商那邊,新的經銷商不會介紹產品,我就幫他介紹。」在他的解說下,未來的老婆不但買了音響,他也藉著「親自到府安裝」而認識了她。「她是長女,因為爸媽都不在家,要自己照顧弟妹……,我那時看她幫七歲的弟弟洗澡,很善良、很勤儉的樣子,就認定是她了。」
追老婆時,江谷大哥也用上了最拿手的本事,「我用洞簫吹了一首〈碎心戀〉給她聽。」看來,學音樂確實不只能療癒自己,也能讓人贏得人生伴侶。
很快地,他們就結婚生子了,他在公司也一路快速爬升,不到一年的時間升任主管,「那時兩個地點有主管缺,台中和花蓮,我選了花蓮,因為花蓮生活費比較便宜。」
雖然業績依舊嚇嚇叫,但畢竟是花東地區,人口少,銷量再衝也是不多,月薪加上主管加給也才兩萬多元,而且弟弟當時還在讀大學,住宿費跟伙食費都由他負擔,孩子剛出生的開支也很驚人,既然過去開計程車賺的比當時多很多,何不走回頭路呢?在老婆的支持下,他毅然結束了不到兩年的上班族日子。
「因為在歌林是做業務,所以我每個月都會設定目標、統計營業額,每天記帳並做客戶分析,這個月該跑多少都很清楚。」有了歌林的經歷後,江谷大哥再開計程車就改採目標管理,里程數自是不在話下,「我開車四十年了,算一下大約開了二百四十萬公里,至少可以繞地球六十圈。」
四十年、二百四十萬公里的開車職涯,也讓他對計程車這個行業有獨到的見解,「乘客花一點代價坐我的車,我可以幫乘客省時間,所以我們是雙贏。」
他對於後進的司機們有些叮嚀──「計程車這個行業是很神聖的,你要有把乘客安全載到指定地點的使命感、責任感,要有業績目標,達到了就是種自我肯定,要把工作娛樂化,才能天天快樂開車。」老司機的每句話,都是累積了多年經驗的智慧結晶。
兩個願望一起達成
現在的江谷大哥很滿足,因為實現了小時候的兩個願望,「我長大可以一直開車就好了。」、「我長大可以吹洞簫就好了。」但他不只達成願望,還更進一步完美結合了兩者。
「我把尺八音樂當成交朋友的橋梁,以樂會友。」某次載客,剛好載到一位曾在日本開卡拉OK店的老闆,一上車聽到他放的尺八音樂就相當感動,彷彿他鄉遇故知般,兩人在車上熱絡聊天,享受了一趟美好的路程。
「錄CD是對自我的肯定。」他不單只是演奏,更找了專業錄音室錄製個人演奏專輯,追求完美的他不斷重錄,只為了留下尺八最美好的聲音。
曾有一位女乘客在車上聽了他的尺八專輯後,問他:「運將,你這CD哪裡買的?」「沒啦!這我自己吹的。」女乘客既驚訝又很喜歡他的演奏,於是把他車上剩下的兩張CD都買下來。一聊之下才發現,原來這位女士是唱片行的老闆,自己的音樂得到專家認同,讓他尤其開心。
此外,更有位專門教演歌的音樂老師一聽完他的專輯就說:「聽你的CD可以讓情緒穩定下來。」說到這裡,他熱切地送我一張精心錄製的CD,「心情不好的時候聽,會很有感覺。」那個當下,我心裡想的卻是:光是回想起他開心聊尺八時的神采,我應該就會開心起來了。
「錄CD的時候,我學到演奏時要放感情;所以現在我如果有現場演奏,都會先說個故事。」其中的一個故事,緣於他休息日都到基隆暖暖的龍門山觀音堂、在山頂上練習尺八的習慣。
某次,遇到不認識的山友看他帶著尺八,好奇地請他吹奏一曲,他一邊演奏著曾被日、台翻唱的韓國演歌〈雨中的永東橋〉,一位外省阿姨聽著聽著就哭了起來,連聲跟他說:「真的太感動了。」原來這首曲子讓阿姨一聽就想起了過去無緣的感情。他看到阿姨如此深受感動,原本不吹國語歌曲的他,加碼演奏了一曲〈何日君再來〉,阿姨聽了又再次感動落淚。
另一個動人的故事,是某次他跟幾個朋友在萬里一處農園聚會,興致一來,開始現場演奏尺八,演奏到第二節時,他發現一個女生感動到哭了起來,演奏魂瞬間激升的他,心裡想著,「我要用生命吹給你聽。」更加投入情感演奏後,不只那個女生,現場的聽眾都深受感動,熱淚盈眶地為他鼓掌。
神清氣爽的人生下半場
對江谷大哥來說,最重要的一場演奏是在女兒的婚禮上。他的女兒從小自主獨立,清大畢業後到法國留學攻讀研究所,「我千算萬算,算不到她會交一個阿度仔啊!」因為女兒戀上了法國人,雖然女婿願意來台發展,但女兒堅持留在法國,「家己生的,無法度啊!」
為了這個他從小寶貝的掌上明珠,也是令他驕傲不已的女兒,結婚前他遠渡重洋到法國見親家,不忘帶上他的尺八,吹奏給親家公、親家母聽。
婚禮當天,他也特別換上和服,現場演奏;幾年後的現在,他也會大材小用,在越洋視訊中用尺八吹〈兩隻老虎〉給他三歲的可愛混血兒外孫聽,用他最鍾愛的尺八,把他的愛傳達給每一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真正持續吹奏尺八二十多年,尺八跟他密不可分。「尺八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我生活的重心,就像吃飯一樣,如果我一天、兩天沒摸尺八,第三天一定會去碰。」
「吹尺八就是爽!因為吹尺八要吸入大量的空氣,一吸一吐,可以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很好。」這種說法,彷彿吹尺八就像練氣功或瑜珈等,運用吐納呼吸,大量換氣,讓體內氣體循環,活化及淨化細胞,排出廢氣,自己隨時能保持神清氣爽,心情愉悅。
「雖然我不是很有錢,但錢不花就不算是你的。活到這年紀了,錢要用在自己身上,所以我買車、買尺八。」人生觀豁達開朗的他說:「人是為了興趣而活。」
江谷大哥的人生前半場都在為家人打拚努力,到了人生後半場,他決定要多愛自己一點。
江谷大哥給讀者的話
盡你的人生義務,享受中間的過程。
(本文摘自《計程人生:23段用愛跳表的旅程》,商周出版,李瓊淑, 詹云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