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午,阿述還在賴床,我硬是把她拖起來,今天預約了對門中山醫院的骨科門診,要幫阿述檢查椎間盤突出的問題,是名醫門診,不能遲到。
掛號時,掛號小姐很親切問阿述:「四十五歲以上可以免費做乳癌篩檢喔,要不要順便做一下呢?」阿述不懂得拒絕,傻傻說好,以為是簡單觸診。她的濫好人心態,竟然在關鍵時刻救了她。
趁著骨科名醫大排長龍,我先扶阿述到婦女門診做乳癌篩檢。做完乳房攝影後,阿述臉臭到極點,一直抱怨:「好痛!好痛!」。
回到骨科,名醫只看三分鐘就結束。我扶著阿述回到地下室的婦女門診,等待乳房攝影的結果。
護理師過了很久才叫我們。醫師很溫和地說明阿述乳房有些鈣化點,特別是左邊乳房鈣化點特別多,需要進一步穿刺。
「穿刺」?那是什麼?我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字眼,為什麼只是來做個乳房攝影,卻要搞到做穿刺?我跟阿述都嚇壞了。
醫師很有耐心地解釋,我根本聽不懂,反正結論是:「非刺不可,刺了不會有壞影響,刺了才會知道結果。」
阿述悶了半天,只問:「會不會痛?」可憐的阿述,一個小時前她的乳房才被又擠又壓,現在還得穿刺。
阿述進入檢查室後,我忍不住問護理師:「我可以進去陪她嗎?」阿述很怕痛,動刀動槍的事向來能免則免,哪知道一上午就做兩次。她躺在診療床上,一定很害怕。
「裡面太擠,你在外面等吧。」護理師擋住我,不讓我進去。
醫院長廊真的好冷,冷到我覺得好傷心,阿述在裡面更孤單害怕吧?不知道穿刺結果是什麼?不會是癌症吧?
沒多久,阿述就做完檢查,被帶到另一個診間。護理師讓她坐著,胸前放了大枕頭,要她用身體的力量緊緊往下壓住穿刺處,否則會流血。
我還來不及安慰她,護理師就請我到外面,像電視演的一樣,她說:「醫師想跟你說話。」
我走進漆黑狹小的顯影室,好幾個大螢幕用不同角度顯影阿述的乳房。曾經溫暖柔軟的乳房,現在看起來好陌生,一片死白的輪廓裡,漂浮著幾顆小星星般的白點。
醫生指著白點說:「這種星星圖案的鈣化點,百分之九十是惡性腫瘤。右邊還好,左邊比較嚴重,惡性的機率很高。你先不要告訴她。」
醫生好像還說了很多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傻住了。
我好像該禮貌性地站起來,微笑說謝謝,走出診間。可我做不到。過了許久,我才驚覺我該離開診間了。我站起來東轉西轉,找不到出口,只是慌張地說:「我好想哭,我可以哭一下再走嗎?」
醫生試圖安慰我:「你不用擔心,真正的結果要看穿刺報告。而且現在罹患乳癌的人很多,不用怕。」
我聽不進去,喃喃自語走出檢查室:「現在不能告訴她啊?好吧,好吧好吧。」這麼大的事情,竟然是我獨自面對。
我藉口要幫她買水,走出醫院。我受不了。我知道現在的疼痛只是開始,接下來,阿述的乳房要面對更多折磨。
炎熱的午後,仁愛路巷子裡擠滿了人,全都是要到中山醫院看診的,我們只是誤打誤撞想就近治療椎間盤突出。誰曉得會驗出乳癌?為什麼醫院裡這麼冰冷,醫院外卻如此炎熱?
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如常生活,我們卻遭遇壞運?阿述是個大好人,為什麼要承受這些痛苦?
回家後,阿述昏昏沉沉地睡著。沒多久,前幾天預訂的籐椅、電視都運來了。我獨自在客廳搬椅子、移櫃子,甚至裝電視。
電視裝到一半,發現少了螺絲起子,我獨自走長長的路去五金行,一邊走,一邊想:「真的不要告訴阿述嗎?」我向來爽快直接,也認定伴侶間不應該有祕密,更重要的是,那是阿述的身體,她有權利知道一切,決定一切。
回家後,我坐到床邊,輕輕喚醒阿述,握著她的手說:「醫生說有百分之九十的機率是惡性腫瘤喔。」
阿述比我想像的冷靜:「我猜到了。我也正想跟你說,不管醫生說什麼,你都要老實告訴我。」
我躺在阿述身邊,想起白天的曲折掙扎,忍一整天,我終於哭了。阿述也哭了。我們就這麼並肩躺著哭。
「癌症」是什麼?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如今它劈頭就來,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我打起精神,開朗地跟阿述說:「事情來了,解決就是了!與其說我們要展開療程,不如說我們要展開生命的改變,是新生活運動喔!」
我不知道阿述是真的被我感染,還是習慣性不要讓我擔心害怕,她笑著應和。
下禮拜二就要去看穿刺報告,我外表堅強,內心卻很害怕。十三年來,我跟阿述一向平實,安穩度日,從來沒想過癌症劈頭就來,毫無預警。
這就是人生無常嗎?明天又會是什麼模樣?
一起老,一起學
人總是會被逼著長大,不管你願不願意。
生命的真相是:我們出生、長大、老去,然後死亡。
沒有什麼無憂的人生。
最美好的人生是,我們在遠離自我的彎路跌倒,然後學會好好走路,學會靠近自己。
人生,也沒有什麼奧祕不可言。
我們在一次次的小挫敗中,站起來,繼續往前過日子。
慢慢得到智慧,然後老去。
阿述與我都在這次的生病中,學會許多事情,我學會堅強,她學會照顧自己。人活這一遭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學會道理,學成圓滿,就可以走了。那些關於愛啊、人生啊的課題,我跟阿述會一起學,一起老。
陪阿述吃完簡單的晚餐後,我就趕去學學文創上課。下課後,我獨自開車穿過黑暗河堤,想著從初診斷到現在,從西醫走到中醫,最後又繞回西醫,我曾經很焦慮,認為我們一直在繞路,今天晚上我卻明白,原來我們不是白白繞路,而是透過這些徬徨,看見我們有多麼不安與害怕。
尋常日子,很難感受到「害怕」,唯有大事臨頭,才會感受到從心裡深處瀰漫的恐懼,如黑霧籠罩,逃無可逃。幸好,我跟阿述不是孤零零在黑霧裡,我們是手牽著手,一起走過來的。
愛不是憑空而降,隨便就能要到,過去的十三年,我們經歷爭吵、試著要分手,卻還能繼續在一起,需要多少幸運?
回到醫院,阿述躺著休息,我張羅阿述吃點路上買的粥,她吃飽後,很快就沉沉睡去。小小病房裡放著很輕柔的音樂,我窩在陪伴床上就著小燈寫稿。
能夠陪伴她,我覺得很幸福,希望阿述也覺得很幸福。
(本文摘自《說好一起老》,寶瓶文化出版,瞿欣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