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些都是會需要面對所有現實的障礙、面臨挫折的遠大希望。我還有一個特別的習慣,那就是以天生憂鬱的性情,將患者或監護人視為充滿悲傷的存在。在一個剛開始就業生涯、不懂事的新進醫師眼中,生病、垂死的患者以及照料他們的家人也太悲傷了。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神經外科就是那個可以鼓動我所有的決心,熾烈而偉大的部門。我負責的患者超過八十名,雖然規模都很小,但還是會給患者帶來影響的手術一天裡也超過五十場。因為意外敲到頭受傷的人一天內就不計其數,他們都會立刻變成我的患者,由我負責。
我在開始的時候,就如我下定的決心一樣盡心盡力,僅僅只是把患者推到病床上,或是抽血、擦消毒藥水這種瑣碎的小事,我都會煞費苦心一一仔細地做好,也會努力向每個人傳遞我溫暖的心意。然後在剩下的時間裡,會對他們的處境或是感情產生共鳴,並沉浸在悲傷之中。明明連物理上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可是心裡總是覺得一直要再做些什麼,所以那陣子的我非常忙碌。
在那段疲憊的日子裡,有一個晚上讓我覺得特別痛苦。那天凌晨,有三、四個腦出血的患者忽然整晚都睡不著覺。在那其中,有個睡夢中忽然腦動脈瘤破裂,蜘蛛膜下腔出血而被送入院的五十歲男子。身形魁梧的他,除了偶爾因痛掙扎之外,完全沒有任何意識表現躺著。
不論是哪一種腦出血都是壞事,而且涉及範圍很大,就算是動了手術,大部分預後情況都蠻糟糕的。曾以沉重的身軀活在這個世上的他,已經失去了過去的自己。
發現自己的丈夫在身邊暈倒,現在又聽到醫生說丈夫大概再也醒不過來的中年女子哽咽著。他們的兒子和女兒看起來還是稚嫩的學生,以沉痛的表情安靜地站著。在手術結束後,男子有一陣子因為意識不明而被移送到了重症病房。我的任務則是每天給他進行血液檢查和消毒。
中年女子在失去意識的丈夫身邊守護並照料著他。兒子和女兒也會在放學後,直接穿著校服來到醫院默默地守著父親。我在那段時期有承諾過,不論是誰,我都要對他們說著有人情味的話。所以不僅僅是中年女子,連患者的子女,我都會假裝和他們很熟悉,每天都會去看訪患者幾次。
中年女子總是會特別親切地對待我這個任誰都看得出是新進醫師的我,更何況那一段時期,我和他們一家人都是需要留宿醫院的人。即使在走廊上遠遠地碰面,我都會很欣喜地和她打招呼,她也會拿出準備好的飲料送給我,我們還會互相寒暄著對方的生活。我和他們一家人,就這樣產生了一種志同道合的情誼。
儘管如此,我依舊無法克制自己去想到,中年女子以後都需要要照顧一輩子與輪椅為伴的丈夫,而他們兩個一放學就逕直來到醫院的兒女們,以後的生活大概都會充滿著悲傷和不幸。原本身材魁梧的患者日漸消瘦,連中年女子都會推著輪椅,開著玩笑說:
「我家這位瘦得我都可以獨自把他扛起來了。」
不知不覺間,我在神經外科的實習期結束,再也沒有太多見到那一家人的機會了。在那之後,我們偶爾會碰見,也依舊會高興地打招呼問好,但是當我開始在急診室當班的時候,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們,也漸漸地將他們置於腦後。
接著的幾年裡,我都留在了急診室。我此時才明白實習時期的我所做的一切處置其實只有微弱的影響力,幾乎完全沒有辦法對患者的生命產生任何的影響。上級指示的任務根本沒有完美的解決辦法。全方位做到完美的「真正的醫生」,或許只存在於小說或是電視劇裡。
但即使是親眼目睹了很多的事件和意外,也捲入各種風浪和感情中,我依舊沒有停止裁決人們的不幸。總的來說,急診科醫師見證的,只有人們的吶喊、尖叫、呵斥和悲傷的樣子。需要停留在急診室裡的時間過去之後,不管是情況變得安穩,還是變得更加悲傷,他們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人生。
就這樣時間過去,某一天,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大叔出現了。是我在神經外科實習的時候看過的那個大叔。隨行的還有那個給人溫暖印象的阿姨。見到他們讓我由衷地高興。他們也一樣看起來非常驚喜,認出我的時候神情特別欣喜。
「天啊,醫師!現在還成了有牌的住院醫師囉!」
大叔一如往常地無法行走或是說話,但是看起來還是過著穩定的生活。坐在輪椅上的他可以靠人餵食好好吃飯,也可以到外面散步,身體機能都維持良好,還可以表現一部分的感情。大概是因為幾年內阿姨都有悉心照料著的原因。我甚至可以原原本本地感受到她說話語氣裡明亮的朝氣。
「我家這位最近狀況都很穩定,就是今天有點發熱,所以我們就過來了。」
「好,那我幫你們看看。我剛成為醫生的時候看過,時間居然過了那麼久欸。但先生還是看起來很健康,氣色看起來也不錯,我真的很開心喔。」
「我家小孩也快到了。每次都會說想念醫師,太剛巧了。」
給大叔進行了必要的檢查後,他一下長大很多的兒子也來到了。我和他也是時隔了很久才有機會見面。雖然看起來還是有些稚氣未脫,但是他還是穿著正裝,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父親身邊和我打了招呼。
「剛開始的時候很想念會照顧我們的醫師喔。過後還特別想見您一面。現在我開始上班了,一邊照料著父母,日子過得還不錯。」
「哇,居然都開始上班了喔!時間真的過了很久欸。」
「哎喲,我也才沒幾歲啦。」
在我的記憶裡,這個總是默默地承受著悲傷的高中生,如今已經踏入了社會,可以堂堂正正地和我聊天了。他的成長在我意料之外,讓我更為開心。
「很帥氣喔,真的。」
「啊,妹妹在準備大學入學考試。她學習很好喔,說以後想當護理師。」
「希望妹妹可以成功然後來到這裡上班喔。這段時間裡,我也從實習醫生變成了主治醫生,所以我會盡心盡力地照顧你爸爸,就像重逢的家人一樣。」
「謝謝你,醫師。」
看著自己的兒子穿著正裝站在一旁,阿姨的眼神特別溫柔。照顧著生病的丈夫,同時還把兒子拉拔長大成了社會人,對她來說,那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逐漸被忘記的家人和這次的意外重逢,還有他們之間互相依靠、相愛的樣子。我的心裡忽然一陣清爽,然後隨著時間的追溯,發現了一件事。
當時在那個位置的所有人,都在成長。
即使家人經歷了無法挽回的不幸,或是身為一家之主卻倒下,變得需要與輪椅相伴一生,人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悲觀,也不會癱坐在原地。反而,身邊的人會把他拉進懷裡,照顧他,同時也在各自的位置上找到前進的方向,感受著喜怒哀樂,並成長著。
在我選擇用充滿悲傷的視線看著世間萬事的期間,坐在輪椅上的他找到了位置穩住自己,然後堅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家人們也在照顧他的時候,尋找著屬於自己的位置。患者某一天會開始可以咀嚼食物,會開始可以表達自己的情感,在那些時刻,他的家人會依靠這些幸福,繼續愛著,繼續活過來。
那個時期的我,所幸家人都健康無恙,無需經歷這樣的挫折。但是,因為看到了人們在急診室裡的吶喊,所以我依然習慣性地裁決著人們的不幸。但是種子不論到哪裡都會發芽的。越是貧瘠的地方,種子發芽後會綻放出更華麗優美的花朵。
我們的存在並不是一蹶不振的。所有的人都會擁抱自己的悲傷,然後堂堂正正、理所當然地活下去。離開醫院的人們克服了試煉,偶爾還會帶著微笑活下去。一段時間裡都沉浸於艱苦生活的我一直都忽略了這個事實。人們的生活不會只剩下不幸的。那個溫和忠厚的家庭在那一天,用極為深刻的方式告訴了我這個事實。
(本文摘自《從急診室,致你:為你寫的60篇愛的故事》,時報出版,南宮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