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剛過四十歲時,帶我去社區新開的牙科診所看牙,許多人推薦那間診所的醫生年輕、仔細,很有耐心。新開的診所就是有一種「新」的氣味,醫生看起來像大學生,白袍硬挺發亮,好像從來沒下水洗過。知道我們是母女,便笑著對母親說:「伯母!請放心,交給我們沒問題。」
「伯母?伯母?他竟然叫我伯母?我都要腦充血了,我看起來這麼老嗎?他竟然叫我伯母?」
回家後,我聽見母親發洩似的對父親說,父親可能說了些安慰的話,而我突然想起,從醫生喚了母親「伯母」之後,她一句話都沒再說過了,連我們離開診所時客套的「謝謝」都沒說,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我的母親第一次被當成「長輩」的自然反應:震驚而且受創。
許多年過去,我們這些嬰兒潮與後嬰兒潮的人們也紛紛成了長輩。在《以我之名》這本書中,有一篇是〈孩子不是我們的未來,老才是〉,清楚誠實的說明了,「老年」與「成為長輩」就是我們的未來,面對這樣的未來,怎能只有驚惶與困惑而已?
經過一個旅遊景點的藝品店時,看見門口張貼「尋人啟事」,上面寫著:「我們想要尋找工作夥伴,條件為愛笑、愛乾淨。如果你正好是這樣的人,請推門進來聊聊吧。」他們開出的條件不是年齡、性別、工作經驗,竟是這樣的別出新裁,看得我怦然心動,忍不住推門進去了。
當然,進去不是要應徵,只是想看看店裡的工作人員是怎樣的。裡面只有兩位店員,一位是中年女性,剪著薄而短的髮型;另一位是年輕男生,他的髮長及肩,梳理得很整齊。他們穿著款式不同的白色衣裳,罩一件式的深可可色圍裙,捲起衣袖,隨性自在又便於勞動。店裡雖然沒有洋溢著歡笑,卻是一種輕鬆自在的氣氛,讓人可以安心逛逛。
那天,我在筆記裡寫下一段話:「愛笑的人喜樂,愛乾淨的人有自尊,我願自己一生都是如此。」希望能長久銘記。
《微笑老後》這本書是由九十三歲的中村恒子與五十五歲的奧田弘美聯手創作的,兩位作家都是女性,也都是精神科醫師,加起來近百年的行醫問診,應該讓她們對人性有更深刻的理解吧。她們提出了「過於抗拒變老,只會自找苦吃。」以及「本性難移,不要妄想改變一個人。」這一類的論點,目的都是讓來到人生下半場的我們放過自己,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好過點。
常常保持喜樂之心、練習深呼吸、為小事發笑,可以大笑更好,這是許多拘謹了大半輩子的人難以達到的境界。我常覺得生性散漫的人,老來日子比較好過。因為老了,就是散了,精氣神散了,人際關係散了,錢財也散了,散漫的人不太在意這些,呵呵一笑,繼續過日子。
雖然我不講究「整齊」,清潔感卻是必要的。就算房間雜亂無章,走出家門的自己總要看起來神清氣爽才行。「我不怕老,我怕老人味。」剛剛領到敬老卡的潔心這樣說。我們討論老人的味道,不一定是不洗澡、不換衣服造成的,有時候是因為吃太多藥散放出來的體味;或是因為漏尿、大小便失禁……「老人為什麼不肯包尿布?」這是新的疑問。可能因為包尿布直接聯想到失能?覺得沒有尊嚴?
「身上都是尿味,才沒有尊嚴吧?」
潔心和我約好要彼此提醒,該包尿布就包尿布吧。愈來愈多的成人紙尿褲可以選擇,而且更名為「復健褲」,就是為了消除心魔吧。
「就算包著紙尿褲,我也要穿上美美的衣服。」潔心笑著說。
過了幾天,我又在筆記裡加上一句:「愛美的人有追求。」因為,關於「美」這件事,我還是不能忘懷。
與畢業了二十年的學生相聚,他們說起念大學時種種回憶。有個男生突然說:「當年去教師休息室繳作業給老師,老師穿了一件低胸上衣,哇!印象好深刻。」什麼?我有什麼條件穿低胸?他的回憶令我好詫異。
一旁的女生連忙出聲證實:「不是很低啦,是領口挖得比較大,我們還跑去偷看耶,那一抹雪白很美啊。」好吧,證明我也是年輕過的。另一個女生說,她記得我在冬天裡穿著皮衣、皮短褲、配一雙長到大腿的靴子。「我們都好羨慕啊,不只是因為您能穿這樣的款式,更重要的是您敢穿。」其實是我很早以前就學會了穿衣的哲學:「隱惡揚善」。
曾經有記者訪問我,說起某某名人表示年紀大了以後,衣櫃裡只要有五件衣服就夠了。夏天三件、冬天兩件,何必有那麼多的欲望?而後年輕的記者問我是否也要效尤,成為表率?我毫不猶豫的說:「我不想。」因為我喜歡挑選合適自己的衣裳,這是小時候就培養起來的能力與嗜好。
童年時每當我穿上新衣服,大人就拍照留念,翻看照片時母親一一說明,這件大衣是伯母做了寄來的;這件洋裝是別人家孩子穿不下的舶來品;這件斗篷是某位叔叔跑船到歐洲買的……雖然我們家境並不寬裕,但我很幸運能穿上好看的衣裳。父母去當時有名的童裝店「孔雀行」為我挑了一雙鞋,替我織了毛線背心和外套,把辮子編得整整齊齊,既然早早就學會了美,又怎能輕易放棄?
八十幾歲的母親雖然罹患認知症,我仍給她買新衣裳。她出門時會挑選自己喜歡的,穿上之後抬頭挺胸,面露微笑,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很健康,並且美麗。使我想起年輕時她和朋友們拍的照片,一襲白襯衫、花花蓬裙,束得小小的腰肢,自信昂揚的青春。
對物質的喜愛、對美的追求,就是我的本心,我不想違心。當我年老後,希望穿衣仍是我的喜樂,使我的生命不致黯淡枯索。
(本文摘自《自成一派: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天下文化出版,張曼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