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雷雨落下,有時吹進窗戶,沾溼了裙襬,覺得無比詩意。也會和同學約個三五成群,在善本書室看微卷,看得疲累了便結伴午餐,而後坐在荷花池畔的涼亭裡閒聊。都是二十出頭的女孩,對未來有很多勾勒。有的說以後要回到故鄉的學校去教書;有的說想快點談戀愛;有的說念完碩士想要當博士夫人……而後她們望向我,並且說,我最有可能成為博士夫人。那時的我看起來是溫婉恬靜、宜室宜家的樣子。然而,我是這樣回答的:「求人不如求己,想當博士夫人,不如自己念個博士。」
為什麼會脫口而出,說了這樣的話,迄今仍是一個謎。但我確實照表操課修完了博士學位,在大學裡教書。
傳統中文系的課程多半是老師講解,學生聆聽抄筆記。我教授的大都是現代文學課程,因此注重的是閱讀、理解與討論。學生在課前要先閱讀文本,而後分組討論、上臺報告,最後再由老師講評與結論。最大的挑戰在於,學生不敢發表自己的想法,他們不知道怎樣的賞析才有「深度」,怎樣的閱讀與理解才是正確的,根本問題在於缺乏自信。
我花了不少時間帶領學生練習,引導他們更好的表達,深刻的思考,讓他們克服了上臺的恐懼,找到主動學習的熱情。選課的學生愈來愈多,使我不得不限制人數,以免擠壓到其他老師的資源。但是,各種批評還是紛沓而至。「幹嘛這麼標新立異,譁眾取寵?」「學生上臺去講,這種老師也太好當了吧?」
當年還沒有「翻轉教學」這樣的專有名詞,而我已經在冷嘲熱諷中獨自翻來轉去,練出無比的彈性與腰力。
我知道沒辦法成為所謂「主流」的老師,我想帶著自己和學生,走一條沒人走過的道路,我想要做出改變。
當年在涼亭裡憧憬未來的圓桌女士們,有的已經結婚,有的結婚又離婚,她們成為了母親,而我依然踽踽獨行,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覺得這似乎是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填寫某些表格時,也不再勾選「未婚」,而是寫上「不婚」這樣的選項,並把它勾起來。
四十五歲那年,我買了一顆小小的鑽石,送給自己當生日禮物,填完資料卡,售貨姐姐看見我自作主張的「不婚」選項,狠狠吃了一驚:「哎呦,不能這樣的啦,不能放棄希望,還是有可能會結婚啊。」
我笑笑的沒說話,我只是不婚,並不是放棄人生啊。這個社會既然能夠接受「未婚」、「已婚」、「離婚」,應該也能接受「不婚」吧?不婚既不悲哀,也不壯烈,只是一種適合自己的生命選擇而已。我肯定婚姻的意義與價值,但它不見得是唯一的選項。
四十幾歲的某一天,我在深圳收聽率很高的電臺節目受訪,深夜時段的女性主持人有著相當感性的聲線,在我們聊了一些感情與成長的話題後,她突然問道:
「張老師,妳是暢銷作家,又是大學教授,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可是,妳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當夜深人靜,妳從夢中醒來……」她頓了一下,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瞅著我:「孤獨的妳捫心自問,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
嗶嗶嗶,犯規犯規,訪綱上根本沒有這一題。半夜十二點,在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刻,問我這句話,存心要逼哭我嗎?
我稍稍調整一下坐姿,讓自己的回答可以更清楚:
「誰的人生是完全沒有遺憾的呢?」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哭,也不覺得淒涼或自憐。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讓我好好的說完了接下來的這段話:「人生苦短,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那才是最大的遺憾。」
音樂突然響起,我輕輕的吐出悠長的氣息。
(本文摘自《自成一派: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天下文化出版,張曼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