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印尼時2歲大的女兒,如今已經22歲...替90歲獨居父親的找看護之路:我希望她能選擇我爸爸

她離開印尼時2歲大的女兒,如今已經22歲...替90歲獨居父親的找看護之路:我希望她能選擇我爸爸

圖片僅示意,非當事人

她的名字是Kristiani。她說因為大家不會唸,所以就叫她莉莉。

 

我穿過整座台北市,按著地址去接她,她的雇主帶她下來,我們就在街口聊了會兒。莉莉在車上等著。車子的冷氣壞了,我怕她太熱,開著車窗,她說沒關係。

 

莉莉來自印尼。她一直照顧的老奶奶過世了,如果沒有找到新的雇主,她7月底就必須離開台灣。這樣聽起來好像是她在找一份新工作,讓她能夠留下來。坦白說,是我迫切需要一位能夠照顧爸爸的人。而且我絕對不是唯一一個,殷殷尋找能夠照顧家裡高齡父母的人。事實是,我希望莉莉能夠選擇我。或者應該說:選擇爸爸。

 

莉莉到台灣工作已經11年了。除了照顧這位以94高齡過世的傅老奶奶,她沒有去過別的家庭。我和莉莉的雇主傅先生素昧平生,是透過一位共同朋友的介紹才認識的。因為傅先生希望能主動為她挑選一個合適的家庭,而不是任由仲介安排她的下一份工作。

 

我不知道怎麼樣才算是一個合適的家庭?莉莉要照顧的爸爸,是一個已經沒有行動能力,完全聽不見,有菸癮的90歲獨居老人。但是爸爸的個性獨立強悍,覺得自己不需要別人照顧。是我需要。而我看不出來我們有任何優勢,足以吸引莉莉選擇我們。

 

莉莉相信的是她的雇主,傅先生,為她做的選擇。傅先生說,莉莉是一位虔誠的穆斯林,不願意替男性洗澡。

 

那……好吧。沒關係。如果以後有需要,我會請專任的看護來為爸爸洗澡。

 

上了車,只剩下我和莉莉。我向她解釋了爸爸的情況。我說爸爸很驕傲,要面子,很難接受自己要24小時被人照顧。我也不知道爸爸願意讓她做什麼,但是爸爸起碼沒有拒絕見她。「老人家都是這樣的,沒關係。」她說。

 

我問了她的家庭狀況,她在印尼有一個22歲的女兒。之前她在汶萊工作了8、9年,但是汶萊的工資沒有台灣好,她於是學了中文,爭取到台灣來工作。她離開印尼的時候,女兒只有2歲大。

 

我不知道怎麼接話。因為疫情,我們也有將近2年沒有回歐洲。的確,做父母的,永遠只有操心的份。但是2年,相較於20年,實在不是同一個維度。更何況,我們留在比利時的孩子,早已經不是嗷嗷待哺的娃娃。更不用說,在疫情之前,孩子們都來過上海玩了一圈。而莉莉的女兒,只能等媽媽4年一次的返鄉探親。從兩歲等到22歲。

 

我把話題轉往窗外的風景,我們幾乎是穿過整個台北盆地,從城南往城北走。「妳看,妳以前住在南邊的山下,現在我們要往北邊的山走。就是故宮的方向。」她不知道故宮。她也沒有去過士林夜市。她不是觀光客。她只認得住家附近的菜場。我沒有再多說什麼。搖下的車窗湧進了台北市的吵雜,塞滿了我與莉莉之間的陌生。

 

到了家,爸爸已經起來了。抽著菸,正讀著我事先給他寫好的,關於請莉莉來照顧他的來龍去脈。爸爸開口了:「妳的條件很好。但是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搞不好一兩個月,也許一兩年,我就掛了,妳一樣會沒有工作。」我沒敢告訴爸爸老奶奶過世的事,也沒有解釋有多少人在等一個像莉莉這樣的外傭。但是爸爸這麼說,顯然是擔心自己萬一走了,莉莉會沒有工作,被送回印尼。莉莉都聽懂了,也不需要我多說什麼。

 

「爺爺不要擔心。我不會沒有工作。」我把莉莉說的話,打在電腦上,放大給爸爸看。爸爸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聽不見。如果妳願意,妳就拉拉他的手,告訴他。」我只能這麼說。

 

莉莉站起來,靠近爸爸,又蹲下來。握住爸爸滿是皺紋爬滿老人斑的手:「爺爺,我會照顧你的。」

 

我的眼睛一下子濕了。看著她握住爸爸的手,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頓時彷彿是詩經裡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一位片刻之前的陌生人,將要成為伴隨爸爸人生最後一段路的依靠。他們選擇了彼此,即使是一份工作,卻有一份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超越一切藩籬的彼此信任。

 

接著是莉莉自己打給傅先生,打給仲介,說她願意來照顧爸爸。傅先生只有一項要求,要等莉莉參加完傅奶奶的家祭之後,才能正式搬過來。因為莉莉也是他們11年以來,所依賴的家人。從此以後,莉莉也是我的家人,姐妹。

 

3星期之後,小小的公寓因為莉莉的來到,熱鬧了起來。莉莉需要添購的廚房用品,鍋碗瓢盆,我陪她一起都買全了。感覺上像是佈置一個新家,而不是多年來限於習慣,我看不見或沒想到需要添購的東西。莉莉做印尼菜需要用的各式香料,也讓家裡多了一股不一樣的異國風味。我沒有給莉莉什麼指示,照顧老人,她絕對比我專業。

 

有意思的是,凡是我想替爸爸做的,被他拒絕的事:泡腳、剪指甲、洗頭、洗臉、按摩……換成了莉莉,爸爸大半都願意接受,沒有抗拒。莉莉填補了我們父女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爸爸不願意我成為他的看護的尷尬。我跳不出對他畏懼的畫地自限。有了莉莉,爸爸得以維持他的尊嚴,我也可以放下了動輒得咎的挫折。沒有了沉重的親情糾結,一切都簡單很多。我覺得困難重重的照顧與陪伴,對莉莉而言,就是一份她駕輕就熟的工作。

 

相反的,她看到的是一位不肯向生命認輸的老人:只要爸爸自己能做的,他絕不放棄,絕不假手他人。在她眼裡,爸爸的堅持不是難搞,是他頑強的生命力。我問莉莉,妳會不會覺得爺爺很凶?

「不會啊,他每次都問我吃飽了沒有?」

 

對爸爸而言,向一位沒有共同過去的人開口,似乎也容易許多。他不必糾結對方怎麼看他:他想看報紙,想吃紅燒魚,想吃燒餅油條,想洗澡……可以直接說出來,不必把僅有的精力,浪費在維護他沒法對女兒開口的驕傲上。

 

我不知道全台灣有多少莉莉。也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像她一樣,長年離鄉背井,到其他國家工作賺錢的低階勞動人口,不論是照顧老人病患,建橋鋪路,還是到國際大城市裡洗盤子當清潔工,或是到中東蓋世界杯的足球場,他們或者是合法入境,或者是躲在冰櫃裡的非法偷渡……他們是全球化勞工產業鏈裡不可或缺,替我們之間許多人照顧高齡父母,卻沒有臉孔也沒有名字的移工。

 

作者簡介_王雅倫
 
台灣臺北人。比利時客家人。上海新鮮人。出版界素人。嫁了一個沒有中國護照的大陸人。生了兩個拿不到台灣護照的外國人。出生在一個不被承認的國家。居住在一個隨時都可能分裂消失的國家。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要這樣的生離死別,才能讓我們真正相識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