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工人左手意外幾近截肢,竟堅持脫完鞋才進醫院!醫感動:心被體貼地接住了,明明來療傷的是他

60歲工人左手意外幾近截肢,竟堅持脫完鞋才進醫院!醫感動:心被體貼地接住了,明明來療傷的是他

示意圖,非當事人。圖/達志

在急診室看到的是每個人突遭災厄時,最直接、最不經修飾的反應。

 

看《做工的人》改編的同名電視劇時,有一幕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為了不弄髒地板,工人們在踏進便利超商之前,先在門口脫掉腳上沾滿泥土的雨鞋。

 

雖然知道那是書中寫過的現實,在電視上看到時仍覺得不可置信。直到有天也在急診門口見到同樣的狀況,卻讓我湧起滿滿鼻酸。

 

急診外傷區擺放著一台與消防局指揮中心連線的無線電對講機,讓我們隨時可以聽到是否有重大事故發生,或是否有危急病人將要送達。

 

那天,無線電傳來急促的通知:「安和九二到達現場,現場是工地工人左手被重物壓砸,幾近截肢。目前生命徵象穩定,我們已經先包紮止血。預計送往高醫,五分鐘後到達,請高醫準備。」

 

雖然傷患的生命徵象穩定,但手幾乎要截肢了,算是重大外傷,大家一聽便忙起來準備。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了,說好的傷者卻遲遲沒有進到外傷區。我等不及,跑到急診門口等著要迎接病人。

 

只見有個六十歲出頭、身著工作服且全身沾滿泥水的男子站在門口,纏著膚色彈性繃帶的左手輕輕搭著身旁救護技術員(EMT)的手,繃帶上微微有血滲出──這不就是無線電通報的那名幾近截肢的傷患?EMT怎麼不帶他進去!

 

他正艱難地想用完好的右手脫掉工作鞋,EMT也七手八腳地幫忙。我焦急地上前說:「怎麼會在這裡脫鞋?先進去掛號,到外傷區之後再脫啊!你又不是不曉得要先掛號,我才能趕快處理!」最後一句話是用力瞪著EMT說的。

 

EMT無辜地解釋:「醫生,我都跟阿伯說了,可是他說他的鞋子上都是泥水,穿進去會把醫院的地板踩髒,所以堅持要先脫完鞋才進去。」

 

我又急又氣地想再勸說什麼,這時阿伯脫掉了鞋子,滿頭大汗。

 

他滿懷歉意地對我說:「醫生,歹勢啦!你莫生氣,莫罵伊,是我自己堅持要先脫鞋。我在工地受傷了,全身髒兮兮,彼鞋子若沒有先脫,等等穿進去會弄到整個地板都髒掉,恁病院欸清潔人員會很難清。反正我的手就已經這樣,差沒彼幾分鐘啦!」

 

「沒關係,現在可以進來了,我幫你看傷勢!」我說。

 

阿伯的年紀明明都可以當我爸爸了,卻低聲下氣地為了對清潔人員的體貼向我道歉,讓我因自己一開始的盛氣凌人感到好羞愧,又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表達歉意。整個處理過程中,我特別地專心盯著傷口,不大敢和他對上眼。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神情,並且聽到後來我向救護技術員道歉,在等待開刀時,他閒聊般地對我說:「醫生,你查某囡仔這呢少年就當醫生,還走外科足厲害捏!我知影你頭拄仔在外面不是故意彼大聲的,你是為我好、為我著急,所以你毋通感覺拍勢,你是在做對的代誌。是阿伯年歲較有,會想較多啦。你真關心我,真正足好欸捏!」

 

這番話讓我突然好想哭,覺得自己歉疚的心被阿伯體貼地接住了,明明來療傷的是他啊!

 

幸好後來阿伯的手成功地被接回來,最終也順利出院,不然我一定會更愧疚的。

 

急診室工作,接觸到的人形形色色,上至政商名流、下至市井小民,我們看到的是每個人遭遇突如其來的災厄時,最直接、最不經修飾的反應。

 

而隨著工作日久,我愈來愈深刻體認到什麼身分啦、地位啦,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品格

 

我見過一名開著BMW酒駕自撞的男子,把自己撞得滿頭是血,醉言醉語地自稱是某公司老闆。送他來的救護技術員說他們為他出勤了兩次。

 

第一趟是他堅稱自己沒事,硬是不上救護車,他們只好讓他在「拒絕送醫」一欄簽完名便返隊;但才返隊沒多久,有好心的路人見他這副嚇人的模樣蹲在路邊,再次打一一九。救護技術員只好又再出勤一次,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來醫院。

 

進了醫院,他卻又不配合治療,一直喊著要找老婆。我們反覆地跟他說已經幫忙聯絡了,他仍然不停在吵鬧。一見交通警察來做酒測,他倏地起身往外衝,在醫院裡到處奔跑,還「含血噴人」,邊跑邊回頭把口中的血噴向緊追在後的交警與醫院警衛。

 

費了好一番力氣,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押回病床,打上鎮靜劑,才有辦法進行後續的處置。

 

我也遇過歸國僑人在Covid-19的居家檢疫期間,不小心在防疫旅館的浴室跌倒受傷,來就醫時不停地怒罵,責備我們為什麼讓他在負壓隔離室等那麼久才完成檢查。

 

我盡快處理完一般病人,穿上全套隔離衣去幫他縫合傷口,他卻劈頭便罵:「你們台灣就是效率差,我都到多久了,你現在才來?我可是一分鐘進帳幾十萬上下的人哪,你看看你們醫院浪費了我多少錢!怎麼能給我這種待遇?你們打算賠我多少錢?」

 

雖然心中很氣憤,但是穿著全套隔離衣工作已經夠難受,實在不想再耗費精力與他爭執。

 

縫好傷口後,我大汗淋漓地去幫他辦理出院,才發現原來我們在兩個小時內就幫他完成了所有檢查和治療,與一般病人的等待時間其實相差無幾。

 

這時有護理人員打電話來,滿是無奈地說:「唐唐醫師,你剛剛縫合的那個病人拿到繳費單後,在隔離室吵鬧。他說他是遵照政府建議居家檢疫才會跌倒受傷,憑什麼還要自己出錢,應該是政府給他國賠才對,他不要繳今天急診的九百塊。」

 

 

不是「一分鐘進帳幾十萬上下的人」嗎?連九百塊錢都計較。

 

我苦笑著回說:「那就讓他走吧。反正他不繳錢,日後醫院自然有人去追帳,只是追不追得回來就不知道了。」

 

有陣子很流行這句話:「少了你的學歷和職稱,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我相信在急診室門口脫鞋的阿伯即使沒有外在的光環,他還是記得自己是誰,不忘本心,所以儘管遭遇突來的困厄,仍然保持體貼的心及謙和的禮貌對待所有醫護同仁,包括推床的輸送人員與清潔人員。這不光是《做工的人》書裡或戲劇中說的「甘苦人疼惜甘苦人」,也是世情練達之後的體貼與圓融。

 

理應對病人一視同仁的醫護人員心中,有沒有所謂的VIP?確實有啊,在我心裡,阿伯就是VIP。

 

這不是靠身分、地位,而是以他自身的人格換來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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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昏迷指數三分:社會破洞、善終思索、醫療暴力……外傷重症椎心的救命現場》,寶瓶文化出版,唐貞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