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救護車的鳴笛聲響起,隨著距離的接近越來越清晰,又隨著距離更接近而嘎然停止。 緊急救護員下了車,不需要單架推床,病人只需兩手抱著就好,因為他非常非常瘦小。
年紀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不僅瘦小,四肢也嚴重萎縮,最緊急的,應該是他呼吸相當吃力,一眼望去,呼吸衰竭的診斷即刻浮現心中。
緊急救護員專業又熟練地和檢傷護理師交班:「病患呼吸困難,血氧濃度……麻煩醫師協助處理一下。」
急診團隊成員當然也立即幫年輕人施予急救措施,裝上氧氣面罩、接上生理監測器,另外資深護理師在尚未有醫師囑咐下,同時自行備好了氣管插管的所需急救物品,多年經驗告訴她,年輕人應該很快就會被醫師插上氣管內管。
跟在緊急救護員後面的,是位白髮蒼蒼的老伯伯,年紀少說也近七十了吧!他會是年輕人的什麼人呢?會是父親嗎?
在醫護人員先行為病人處理告一段落後,我走向這位白髮的伯伯面前,希望取得一些關於年輕人的相關病史。
我問道:「伯伯,這名弟弟過去有什麼病史嗎?」
伯伯說:「我不知道,我大兒子也是到這年紀就變成這樣子了,那後來就過世了。」
站在我面前的伯伯,的確是年輕人的父親,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大兒子已經離世了。
幾句簡單的問診,我大概理出了些頭緒:伯伯的兩位兒子應該都得到了同一種疾病,那是一種遺傳性疾病,一種很罕見的神經元疾病。
這種罕見遺傳性疾病,出生正常、兒時正常,但進入到成年階段後發病,症狀是全身肌肉快速萎縮,當萎縮肌肉侵犯到呼吸系統,病人就沒辦法自行正常呼吸,會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現在弟弟的生命很危險,他自己已經沒辦法呼吸了,我們雖然給他罩了氧氣面罩,可是仍然沒辦法支撐他的呼吸,這情況下若要救他,就必須插管。」我怕伯伯聽不明白,刻意說得簡單,也說得特別慢。
我在等待伯伯同意插管的回覆時,心中也想像了伯伯著急的模樣,著急著祈求醫師快點救他兒子的神情。然而伯伯的反應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立即同意我的插管說明,反倒是陷入了沉靜地思考。
我深怕剛剛的說明,並沒有讓伯伯理解插管的急迫性,遲遲地不回應會耽擱了病人的插管時機。我正準備再次說明並催促伯伯要給我明確回應時,先前沉默的伯伯開口了。
伯伯用著濃厚的鄉音說著:「我把他捐給你們!」
現場似乎有人聽清楚了伯伯說的每一個字,但似乎沒人聽得懂伯伯的意思。
「我把他捐給你們,讓你們去做研究,然後去救下一個有同樣狀況的病患。」
伯伯說話雖然帶著濃厚的鄉音,但語氣堅定而清楚,那當下大家或許還不太明白伯伯的真正意思,但大家都聽清楚了,伯伯要將他罹患重病的兒子「捐給我們」「要我們用他兒子做研究」「弄清楚疾病的來龍去脈後救後面的病人」!
原來先前大兒子的就醫經驗,讓伯伯知道目前這種病是醫不好的,伯伯心中清楚知道,小兒子也會走上和他哥哥一樣的命運。
伯伯只是不知道,此等遺傳性神經元疾病何等複雜,多少科學家們窮畢生之力,仍不得破解之道。
伯伯因著這樣對醫學的天真無邪,在他兒子還在世之時,即做出捐出兒子做醫學研究的願望,期待兒子的犧牲,能解開世紀之謎,解救後世罹患同樣疾病之人。
伯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猶如轟天巨雷,震撼力十足,現場聽到的醫護人員皆默默不語。
白髮蒼蒼的伯伯,應該是老來得子,而且老天爺至少給了伯伯兩子,但伯伯和兒子們的緣分都不長,都只有二十多年。
站在急救室外面的伯伯,到底是無情的父親?還是擁抱大愛的老兵?我們已經分不清楚了!
二十多年過去,烙印在腦海中的畫面,依舊是伯伯堅定的口氣與眼神;還有,那躺在急救室呼吸衰竭的年輕人,用急促的呼吸召喚著醫護團隊給予插管的等待。
(本文摘自《急診的生命練習曲:暖醫賈蔚從說話到聽話的白色故事》,台灣東販出版,賈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