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會想:祖母很老了,萬一她過世了,我該怎麼辦呢?誰來照顧我呢?
所以我每一天睡前都會自主的祈禱:希望老天爺讓我的祖母活下去,我不惜把我一半的歲數分給她。
這個祈禱持續了很多年。無論如何,這個願望是應驗了,祖母走的時候,我的孩子滿5歲了。祖母真的陪我好久好久,雖然我後來很少回家。可是我明白,有她跟我在這世界上一起呼吸,是多麼重要的事。
長壽當然也要靠運氣。她吃得很清淡。我之前說過,我們家的菜絕對不好吃,許多食物都用滾水汆燙沾醬油就算了,但這應該也是長壽的理由。她去世那年98歲,是我們家族裡最長壽的人。她是一個勇於學習的人,能聽些國語,是自學的;能看懂中文字,自學的;50歲才學會騎腳踏車,一直到85歲還騎腳踏車到公園去參加早操會、唱卡拉OK。雖然五音真的沒有很全,但是一接到麥克風就能自信唱歌,還會參加比賽,也會跟團到日本玩。不過,自從85歲後的某一天她騎腳踏車昏倒之後,狀況就急轉直下。漸漸地,她開始遺忘許多事情;漸漸地,她沒辦法出門了;漸漸地,連坐都坐不穩了;漸漸地,連躺著都不舒服了。
這讓我悟到了一個道理:人生的循環,生老病死,只有在生和老病死之間,距離稍長些,其他都是很急促的演化。老和病、死兩個字緊密的結合著。
人是這樣的,當你不能跑之後,漸漸地,你就不能走。當你不能走之後,很快就變成不能坐,再來不能躺,之後連躺都不安穩,直到有一天,離苦得樂。
從來沒喜歡過體育課的我,步入中年之後,才熱中於跑馬拉松,7、8年來也跑完世界六大馬了。雖然緩慢。每一次在跑步的時候,只要感覺氧氣從鼻腔湧進來,我身上的細胞就彷彿會一起震動,我的心總是被一種淡淡的興奮所籠罩。活著,而且健康自在活著,這種感覺多麼令人感動。
如果是我祈禱應驗的話,還真的害了祖母。到了90多歲,她的身體檢查報告都很正常,沒有什麼致命的狀況,然而退化一天比一天嚴重,除了身體的氣力,還奪走了記憶的能力。85歲之後的日子,她好像一個飽滿的氣球,明明沒有任何漏洞,卻一天一天消了氣,清明的知覺一日一日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吸光。她慢慢的「正在」離去。
還好我們請到的外籍看護都十分優秀。有一位越南來的少婦,名叫阿蘭,照顧了我的祖母近10年,祖母從她初來時37公斤的瘦弱不堪,被她養到了一直維持在47公斤左右。
越南女人拚經濟的精神,讓我感到由衷敬佩。阿蘭早有3個孩子,她把孩子交給自己的母親照顧,長期到台灣來打工,也學會了一口中文。她所有的努力,就是想要讓孩子們豐衣足食的長大。8年後,她不能不回家了,聽說家裡已經蓋起了房子,也買了農田跟魚塭,在當地過著不錯的生活。世界經濟的風水是輪流轉的,越南這個國家的經濟也已進入起飛期,有許多賺到了一桶金的人,靠著努力乘風破浪,變成了富翁,希望阿蘭也一樣。
不管照顧得多好,老化仍在繼續,只能臥倒在床的祖母一年比一年,身體愈來愈蜷縮,不斷地在呻吟,讓我想起馬奎斯《百年孤寂》裡面的老祖母。那一部近似魔幻寫實的小說中,堅強面臨各式各樣的戰亂和家族悲劇、始終存在的堅強老祖母,彷彿被死神遺忘似的慢慢地老去,身形愈縮愈小,成為一個活的木乃伊,縮小成了一顆核桃,仍然奇幻地活著。
每個人都渴望長壽,但沒有人喜歡變老。
錢幣總有兩面,長壽的背後也許是一種長期的禁錮。有一段時間祖母是快樂的。那應該是失智症初期,她躺在床上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夢中忽然會唱起她小學生時代的日本民謠,臉上有一種兒童般的天真與愉悅。爸爸陪著祖母的時候,也會變得活潑起來,隨著她唱歌,手舞足蹈。她必定是沉浸在某一段往日時光之中吧?然而,隨著臥床的時間愈來愈久,她的歌聲慢慢地轉為間歇式呻吟,沒有人能夠問出她哪裡不舒服。去醫院檢查,一切無恙,可是她的背卻像蝦子一樣愈來愈蜷曲。
某一天我心跳得很快,於是趕快搭車回到了宜蘭老家,看到祖母的嘴巴上貼著一塊沙隆巴斯。當年阿蘭回越南了,我問新的看護,這是怎麼了?新來的外籍看護說:她的下巴腫了起來。
我撕下了那塊白色的貼布,發現她的下巴腫得老大,判斷是由於牙周病所導致的蜂窩性組織炎。蜂窩性組織炎是會送命的,我趕緊把她送醫。我爸是完全不擅長照顧人的,我板著臉說了他一頓:這麼嚴重只貼了一塊狗皮膏藥就算了?那是會死人的!
我爸爸愣愣地看著我,說:噢,我以為她是牙齒痛……
還有一次,祖母的手長滿了水泡,都流膿了,而我爸媽竟然沒太在意。我問醫生朋友,醫生說應該是缺乏了某種維他命B。我回到家,用針把她的水泡都刺破,擦上藥膏……能為她做點事,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雖然我不能一直在她身旁守著,總是因為她狀況不好了,才急奔回家。我爸媽都不會照顧人。幸虧幾位外籍看護都克盡厥職。她們同時要照顧祖母,同時也打理了家務,真不簡單。
是我希望祖母長壽的祈禱靈驗了嗎?那也未免把她害得太辛苦了吧。祖母的生命功能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除了老,沒有任何醫療上可以命名的病痛,無疾而終。她離開的時候,還發生了波折。她的生命跡象愈來愈薄弱,從睡姿上可以看出她極不舒服。醫生決定幫她打止痛用藥,也要我們做好準備。於是我和弟弟讓她移到安寧病房,因為安寧病房不容易等到,所以一時未通知諸親友。
後來竟發生了一些爭執。有長輩覺得送安寧病房是讓她去等死,就在病房裡大鬧,堅持讓她離開安寧病房,搬去一個沒有什麼醫療設備的養老院。我父親一向不是硬漢,他選擇息事寧人,同意了。然而,遷出安寧病房的第二天晚上,祖母就過世了。
對於沒能讓祖母過世前舒服點,實在讓我很愧疚。我竟然連她的最後一天都無法讓她舒服的過。所有臨終的家庭劇,通常都是這樣的:家族之中,那些沒有辦法真正承歡膝下、親奉羹湯的,有些會不自覺地以叫嚷來取代自責,用激烈的意見來狂刷存在感。「天外孝子」在乎的是自己有沒有受到尊重,並沒有顧及正在離去的當事人到底好不好受。
我從此沒有跟那位長輩有任何聯繫,雖然能夠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卻也沒辦法太輕易原諒他竟然只顧慮到自己的情緒。
作者簡介_吳淡如
在臺灣,並不需要太怎麼特別介紹她。她從十歲立志當作家,直到現在,不管人生經過多少掙扎,從來沒有停過筆。雖然這些年來並沒有像之前一樣年年出書,但是用文字思考與記錄,早已經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 《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