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謹華在《不良執念清除師》劇中飾演曾敬驊的媽媽。
Fudari是一家銷售精品瓷磚的漂亮門市,這天冬夜,員工照例6點半下班,不過店沒熄燈,亮堂堂地迎接夜晚。
(攝影/唐紹航)
楊謹華經紀人的姊姊在Fudari工作,她特地借了這場地讓女明星受訪。楊謹華坐在落地窗邊,化妝師在她眉眼上勾勒,筆畫都慎重。從店內看向店外只能看到落地窗上的鏡面玻璃,看不見街景,但落地窗裡的構圖並不凌亂,店裡名貴的阿斯嘉、德拉瑪、托斯卡納石材,在通明燈火下流瀉出冷冽或柔和的暈彩,楊謹華則優雅端坐,鼻梁和脊梁都是筆直的,神情姿態沒半點皺摺。
「是誰殺了妳?」我問。眼前的女明星連眼角都沒動一下。
楊謹華最近演出懸疑劇《華燈初上》裡的媽媽桑蘇慶儀,故事裡蘇媽媽身死,但不知誰下的手,屍身套了雙鮮紅高跟鞋,背地則藏有機心算盡的謎團。
她當然是不會回答「誰殺了蘇媽媽」這題,劇透很不道德的。談不上笑,任由嘴角輕淺揚起,楊謹華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神情,然後,悠悠談起那個她演的女人。「蘇慶儀被繼父奪走了童貞,她沒有一個愛她的原生家庭,她太苦了,所以一直沒有安全感。」楊謹華說,蘇媽媽手腕確實厲害,但她深沉的城府卻是很悲傷的城府,「她並不是在報復,而是試著『奪回』那些她曾被奪走的東西。」
無論哪部戲,戲中人都很像那些光下的石材,作為一個演員,只有真誠同理角色的幽微心聲,才能化身她所扮演的那個人,打磨出該有的光影,「其實我和她一樣,也一直在戰鬥……。」楊謹華說。
她想起了自己,「這一路走來,我心裡也曾經有過太多不解、怨恨,那些大概是不快樂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我曾經很沒有自信和安全感。」和戲中人一個樣,楊謹華吐字、行腔、運眼都不溫不火,神態就像蘇媽媽,極其端麗,卻又心事重重。
「2014年,我意識到自己長期都處在一種很不開心的狀態。」她說,「我總是皮笑肉不笑,即使忙著工作,也悶悶不樂。」她失眠、失戀,無數個日子裡,直到破曉,楊謹華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大概就在那時候,我意識到,我必須回溯一切,真正去面對原生家庭、面對工作關係、朋友關係,回去思考每段經歷,才能發現自己為什麼不開心。」做人、做戲某種程度上或許很像,這些年,楊謹華慢慢領悟到一些眉目,她知道,只有嘗試接近真正的自我,才可能與自己,以及過去的自己和解。
楊謹華不想細數舊事了,但她和蘇慶儀一樣,童年過得並不快樂。10歲父母離異,但一家人仍住在同屋簷下。父親是台南人,個性很衝,有時甚至會對母親動手,對孩子管教也嚴厲至極。
從真實人生到戲劇,她學會長大
(圖/取自楊謹華IG)
(圖/取自楊謹華微博)
楊謹華(右)與林心如(左)在《華燈初上》飾演媽媽桑,微妙呈現女人心機。(圖/Netflix、百聿數碼提供)
《一把青》中,楊謹華(右2)演活飛官妻子,師娘角色深入人心。(圖/公視提供)
她的童年不快樂 和老爸15年沒往來
21歲時,「我……,有點不小心介入爸媽之間的事情,其實父母間的事情是他們那輩的事情,我們做小孩的是無法介入的,但以前我會護著媽媽。」她輕描淡寫地說。但彼時難熬,她父親因母親不照他意思做盛怒,楊謹華和媽媽、弟弟倉皇出走,女兒從此超過15年,幾乎和老爸不相往來。「個人的養成除了基因遺傳,很重要的就是原生家庭。」她說,「但二十歲……,一直到三十歲,我其實都不敢面對。」
「不開心」也是有層次的,原生家庭當然是楊謹華心裡沒被填補的一個黑洞,但她不開心不只是童年,事業和生活也像沉積岩一樣卡在她心裡,很多關卡很難闖,「那時候,不管感情、工作、生活上面都遇到各種問號、難題。」
楊謹華出道很早,她的母親自己也拍廣告,「我忘記是我說我也想拍廣告,還是她說一起去玩。媽媽帶我去試鏡,試鏡上了,我就走上當模特兒的路。」她邊念書邊拍廣告,更成為劉德華《冰雨》MV的女主角,18歲還和一群女生組成女孩團體。
「當時,我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楊謹華又淺淺笑說,「什麼時候想做演員?我也不知道,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懵懂的。」二十幾歲到三十歲,「我被事件推著,沒有設定長遠目標。」她很努力,有戲就接,「但其實台詞能記住就很讚了。先演了、先做了再說。」
直到演出《白色巨塔》、《敗犬女王》之後,楊謹華才慢慢懂得如何與角色同喜同悲,「真正進入角色一起流動。」2009年,她因《敗犬女王》飾演單無雙大紅,在當時看似一時無兩,但很深的不安全感依然纏住了她,「我走路有風,但我總是擔心,以後還會有嗎?內心裡總是虛虛的。」
《敗犬》後,縱然楊謹華戲約不斷,但戲和角色沒紅,《鍾無艷》、《女王的誕生》、《大紅帽與小野狼》收視、口碑都不如預期。「我真的也想過要放棄。」她輕聲嘆道。直到2014年,她演出《一把青》裡的師娘秦芊儀,她的演技才又被看見,卻依然深陷自我懷疑。
她對自己超機車 台詞音飄走就暴哭
楊謹華記得,《一把青》第一集播出時,她撥了通電話給男主角吳慷仁,「我說,『你是不是我好朋友,是的話,老實說,我是不是演得超級無敵爛,你看我第2句話第3個字,音飄了。』」吳慷仁也是律己甚嚴的演員,但當下只能結巴回:「你、你、你放輕鬆,現在現現在才播第1集而已,你OK啊!」
「我巴拉巴拉一直講,講完以後大哭……。」楊謹華說,「我總不放過自己。」經紀人也在旁邊笑說:「她對自己真的超機車!」
楊謹華曾入圍6次金鐘獎,但都鎩羽而歸,靠《一把青》入圍時,呼聲極高,最後卻失之交臂,那天晚上,她幾杯黃湯下肚,哭著問:「我到底演錯什麼?」她信基督教,那天晚上,她卻難過地說:「我再也不要相信神。」
表演是夢想所以才在意嗎?早就下好決心當個好演員嗎?楊謹華擺出掐指一算的手勢,「沒有沒有沒有!我又不是先知。」她當然在意自己演得好不好,但她知道問題核心,是更內在的不安全感。「我一心希望自己快樂,也一心希望能有和平的關係!」她知道,自己的夢想不是那種「一生懸命」式的志業,而是追求真正和諧的關係和心靈。
2015年,「我知道,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我必須解決第一道要過的關卡。」楊謹華說,「一個長輩跟我聊,他問我,『你跟父母關係好嗎?』我才發現,我確實心裡很渴望家庭,很渴望父親。我當時做出了一個決定。」
(攝影/唐紹航)
她主動找父親 解開彼此的愧疚與寂寞
「做與不做,都得看自己。我重新整理自己,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她想了一天,拿起手機,傳了一封簡訊給爸爸。「我不是在掙扎『要不要見他』,而是直接想著『要一起吃什麼』,我找了小火鍋店,那裡比較可以緩和尷尬,大家要煮火鍋會很忙!」
跳過「該不該跨出第一步」的懸念,直接進入「第一步該怎麼走」,一個轉念,促成她與父親和解、挪開心中巨石的關鍵行動。楊謹華回憶那個場景,心臟都要停了,但父女聊到彼此的愧疚與寂寞,這個結終於慢慢解開了。「這件事情,回頭我很感謝自己的勇敢,當時如果選擇逃避,或許我會走另一條不同的路。」
「即使過去見不到他,但夜闌人靜時,我還是會想起很多事。」她爸很愛去台北大稻埕慈聖宮附近吃燒烤,「大人喝酒,我們小朋友就在旁邊玩。」她側頭又想,「每年過年,爸爸會開車帶我回台南,邊塞車,我就邊暈車。」
楊謹華講著像入神了,原本波瀾不驚的神色有些動搖,「平凡,不管做什麼都很開心。」她喃喃道。
「當演員,或是生活,都要像水。」楊謹華說,「我們裝在什麼容器就要變成什麼樣的水,千變萬化,演員放愈軟,就愈像什麼……,有人打你也只是進到水噗通,你依然還是水,我的生活也要像水一樣,不要太剛硬。」她跟記者說,也像在對自己說。
2018年,楊謹華和老公Ben結了婚。老公個性沉穩,她過去不見得會愛上,但她因為找到了自己,也發現老公冷靜的溫柔,Ben常對她說:「行動急,心不要急。」放慢了生活的節奏,解開過去纏著她的結,她發現,自己的夢想就是平凡和諧地找到平衡。
結婚3年,她和老公連婚禮都沒辦,「盛大華麗我會害羞,會變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沒服侍好誰,這麼多長輩怎麼辦?」不過,她才不需要夢想婚禮,她需要簡單日常,夢想成真了。
「誠實面對自己、努力、堅持!」楊謹華說起她實踐夢想的訣竅,聽起來是陳腔濫調,但確實花了很大力氣,面對自己,然後努力堅持著平凡的幸福。
她眼神靈動了起來,「要像打太極!」雙手繞了圈,「攻擊就吸收,順勢再推出去,生活也是這樣。生活啊!沒人一路順遂,但遇到不順,你要知道如何接招,怎麼轉圈。」
楊謹華終於笑開了:「我再順順推出去!」手向外一伸,眼睛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