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家,父親剛好在為屋外的植物澆水。他看到我和太太,露出一個相當尷尬的表情。父親努力堆滿笑臉,像陌生人一般,邀請我們兩人進去家裡。家裡的客廳和餐桌上的擺設,我覺得異常熟悉,就像家裡要招待客人一樣,桌上擺滿切好的水果和各種甜點。
母親一直問我太太要不要喝茶。其實太太因為身體的因素,一直不喝茶,太太便依舊回答她,不用喝茶。我要母親倒杯水給我們兩人就好,以解決這種母親一直重複問喝茶的困境。
在大家坐好以後,我馬上進入主題。我不想浪費任何時間。我說,我要說一件關於我小時候的事情,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但大家現在可以不用擔心,因為傷害我的人已經不在我身邊,他們離我們很遙遠。
接著,我把童年時,我記得遭受性侵的經過全部說了一遍。包括奶爸、奶媽一家人如何性侵我,如何對我,如何打我。
在敘述的過程裡,我看到母親很緊張地轉動手指,父親則一直看著我,他皺著眉,一副很疑惑的樣子,我無法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
大哥很緊張,他的眼睛不斷在不同的人身上游移。
二哥則閉上眼,一隻手壓著太陽穴,似乎感到壓力很大的樣子。
在這一家人裡,我對二哥所顯現的壓力感到最為同情,只是眼前的我,必須堅強,我必須專注在我眼前的挑戰裡。在我說完之後,氣氛依然很緊繃。
我們三個孩子的眼光都無意識地移到父親的臉上,似乎都在心底認定母親不會主動回應這重大的事件,我們都必須等待父親的發落。
三十年的習慣,無論認不認同,這個家就是這樣運作。
沒想到,父親的第一句話竟是:「就這樣嗎?」
然後,再向我確認一次:「是不是就只有這樣?」
我說:「對。」
他說:「好。」
然後父親就開始說這陣子他有多擔心,因為我不接他們的電話,還說有事要回家講。他身體不好,一擔心就一直吃藥,接著又說起他這陣子心臟病手術的事。
在聽父親轉移話題的一連串抱怨時,我一下子有點心神恍惚,我想起高中時的事,然後又想起那陣子陪他一直跑醫院、看病和手術的事。我和太太在他兩次手術時都陪著他。我也是他的三個孩子裡,唯一陪他一起經歷這些事情的人。
我和太太在那陣子密集地蒐集資料,去了解手術的風險,以及手術後必須注意的事項。我們也告訴父親,只要能長期注意不要攝取過量膽固醇,就可以有效控制心臟病不會再復發。
某一天,我還記得在我不斷努力告訴他這些知識時,他聽到一半,跟我說:「你會不會浪費太多時間找這些東西?」然後他轉身冷笑,斜眼看著我。
從小,我就遺傳了母親的氣喘,我們兩人都對菸有嚴重過敏。但父親不曾戒過他的菸癮,而且還有越加嚴重的趨勢。我和母親就在過敏和氣喘中,不斷地看醫生和噴藥。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一邊把煙噴到我的臉上,還一邊問我:「你怎麼鼻敏感又發作了?」在母親乳癌手術之後,他改到在門口抽菸,而不在客廳裡抽,或在客廳抽菸時會開抽風機。但在他的心臟手術後,他兩個星期內就完成戒菸。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父親。他的需求,永遠在家人的需求之前,無論是家人的健康,還是我被性侵的痛苦,在他看來,都不比他的感覺來得重要。
當我在與他面談的當下,我很清楚他心臟通血管的復原歷程,和手術後每一顆藥的特性,醫生也建議他要運動來恢復健康。我很清楚他此刻能承受的,以及我所能承受的壓力。幾秒鐘的人生走馬燈,把我快速地從成長的回憶裡帶進又帶出。
我知道父親此刻只是老調重提:他們(父母)的感覺,比我們(小孩)重要。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他們已經承受過多重擔了。痛苦和不高興的事,要小孩自己處理好,不要讓父母覺得不高興,而且,記得要讓父母覺得高興。
我知道我在忍耐,這是過去三十年的舊有模式。這樣的對話一直以來,讓我陷入重複的癱瘓與困惑之中。他們無視、扭曲、否定我曾遭遇的困難與情緒,使我一直受困在受創的童年恐慌之中。
母親在面談中提起某個宗教團體裡的性侵事件,裡面的受害者是她的朋友。母親說這些受害的朋友都沒說出來過,因為說出來是件「丟臉」的事。說完,她用雙手戲劇性地遮著臉。我們問,為什麼不提告。她還是說,因為怕丟臉。
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每當我有所感受或情緒。母親就會提起別的事,告訴我該有什麼感受,不該有什麼感受。這是她一貫的做法。接著她告訴我,我太小了,「不會記得發生什麼事。」以及奶媽家只是那時教小孩比較「粗魯了一點」。
母親的否認與改寫回憶,一直以來是我內心深處的痛苦,但今天,我不想再為他們所製造的痛苦所牽動。更重要的是,今天,我不是孤獨的,我有太太陪著我,她見證了我父母是如何忽視與扭曲我的痛苦。
過去,我想像天上有雙公正的眼睛,看得到我的痛苦與遭遇。而今天,我不需要再想像,一個愛我的人,清楚地見證我成長的殘酷與痛苦。我不需要再隱藏任何傷痛。最後,我父親要我快樂起來。他說:「你不快樂起來,我們就不會快樂。」
我太太轉了話題,說之後過年,我們兩人不想再回去基隆伯父家,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奶媽一家人。
父親說好,他們自己回去就好。接著,他說:「如果我看到那個人(奶爸),我會……」他遲疑兩三秒,我期待他真的想有什麼作為。「我會給他一個難看的臉色!」
我本來期待父親會說給他(奶爸)一個教訓,或要告奶媽一家人之類的。不過,我實在期待太高了,父親本來就不是一個會為家人挺身而出的人。如果他能的話,我的痛苦也不需要延續這麼久。
我帶著平靜的情緒與表情,跟他們說,我要離開了。離開前,我說,我要去我的房間拿一點東西。我走進我的房間,環顧四周。太太問我說要拿點什麼。
我說:「沒有,我只是要看看這裡,我住過的地方。我們之後不會再回來了。」
離開前,我跟家裡的貓咪說了再見。牠是我唯一在意的家人。我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本文摘自《不再沉默》,寶瓶文化出版, 陳潔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