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媳婦趕出自己的家,被迫流浪!女兒:人面對辛苦會產生力量,但煩惱無法消除

母親被媳婦趕出自己的家,被迫流浪!女兒:人面對辛苦會產生力量,但煩惱無法消除

示意圖,非當事人。圖/達志

後來,母親臥床不起。即使一直躺在床上也是失智狀況。明明失智了,有時還會說出驚人之語。

「妳就把一切都忘了吧。」整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由於拔掉了假牙,臉變得更小。嘴唇陷入嘴巴裡,臉色顯得有些黃。

然後接下來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了。因為我的乳癌復發移轉到骨頭,無法走路。

母親走的時候,我可能是拄著拐杖或坐在輪椅上吧,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印象中,我是站在醫院病房的床頭,一直看著過世的母親。母親和在養老院一樣,看起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但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我認為母親在養老院痴呆地臥床不起時,就已經慢慢變成屍體了。我也不記得我是怎麼去到火葬場的。

當焚化爐的門關上後,突然傳出轟的一聲,我覺得看到了爐裡變成火紅的樣子,或許只是我覺得。阿姨、表弟、姨丈、弟弟妹妹和他們的配偶應該都在,可是我幾乎想不起來了。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問妹妹。

 

「媽死的時候幾歲?」

 

「九十三歲呀。」

 

「哪一天死的?」

 

「二○○六年八月二十日,早上九點半。」

 

「那時候,我在那裡嗎?」

 

「妳不在啦,只有我和哥哥在。」

 

「我什麼時候去的?」

 

「妳是在媽的遺體送到葬儀社的靈安堂以後才去的。」

 

「那時候媽已經入棺了嗎?」

 

「對啊。下面鋪著白得發亮的被子,上面也蓋著白得發亮的和服,放了纏腳布和纏手布,還有拐杖,臉上蓋著白布。渡過冥河要用的錢也放在裡面。」

 

「那個錢是紙鈔嗎?」

 

「不是,是一種印著從前鈔票模樣的紙張。」

 

「是誰跟葬儀社聯絡的?」

 

「我呀。」

 

「什麼時候決定的?」

 

「我以前就查過了,找了附近的葬儀社。」

 

妹妹真的很注重細節,連時間和順序都記得很清楚,而且這一切幾乎都是她在張羅。

 

我記不清楚,我有沒有站著看已死去的母親?

 

聽說焚化場把母親的遺體燒得很好。

 

看著母親那又小又細的雪白遺骨,我覺得死亡既恐怖又很爽快。

 

焚化場的人說,以母親的年紀,這骨頭算是很健壯的了。

 

我因為癌症復發坐在輪椅上。

 

沒有人哭。不過這是我認為的,說不定妹妹她們都哭了。

 

可能因為我不記得我是否哭了吧。

 

母親的遺骨和父親放進同一個墓裡。

 

父母的墳墓在因山岡鐵舟[1]得名的鐵舟寺的斜坡上,離靜岡的清水老家很近,只要一分鐘路程。

 

[1] 山岡鐵舟(一八三六~一八八八),日本幕末至明治初期的武士、政治家、思想家,以「劍.禪.書」達人聞名,並與勝海舟、高橋泥舟稱為「幕末三舟」。擔任靜岡權大參事(副縣長)期間,將當時已經荒廢的「久能寺」改為「鐵舟寺」加以復興。

 

父親生前和鐵舟寺的和尚很熟,自然安葬在這裡。從這裡的斜坡看下去,那風景簡直像以前澡堂裡的油漆畫般完美。

 

正面可以看到整座富士山,連山麓都看得很清楚,前面有寬廣的駿河灣,墳墓旁有棵櫻花樹,到了春天櫻花會綻放。母親年紀大了以後,要爬上那座斜坡變得很困難,於是她曾動念想把墳墓遷到下面一點,最後自己也進了這位在斜坡上的墳墓。

 

總之這是一座非常出名的名門寺院,父親死後五十年,和尚也更換了好幾代。

 

父親的戒名(法名)是最高等級的,如果要給母親取同等級的戒名需要一百二十萬圓,我聽了大吃一驚。

 

母親過世,我為母親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找和尚討價還價,請他把戒名算便宜一點。

 

去找和尚討價還價後,我徹底同情起和尚。

 

什麼國寶、重要文化財、佛像、佛教經典,這些寶物經常要在展覽會上展出,每次展出都要花大筆的搬運費和保險費,平常為了良好保存也要花很多錢,我聽了連聲嘆息,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

 

日教組的妹妹說,釋迦牟尼才不會把人分等級呢。她說得很對。

 

即使她說得很對,可是社會上的人不都在分等級嗎?政治家跟和尚都一樣。

 

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公務員也是靠資本主義的營收抽取稅金吃飯。

 

不過母親去世,終於可以永遠待在父親的身旁,這使得我對墳墓這種東西感激不已,鬆了一口氣。母親進入墳墓後,我真的鬆了一口氣。

 

母親度過了比我想像的更加波瀾萬丈的人生,她真的很堅強地活完這一生。或許有點粗暴,但她堅強地活在現實裡。

 

母親是極其普通的善良市民、一般大眾、日本國民,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九歲碰到關東大震災,經歷了摩登女郎的時代,和父親結了婚,前往當時是日本殖民地的北京,到二次大戰結束之前過著相對優渥的生活,然後戰爭結束了,她要養五個小孩,最大的只有九歲。在戰後的兩年裡,身為知識分子的父親變得膽怯窩囊,母親堅強地代替他、張羅食物養活一家人。

 

那時候的她變得很有精神,展現出堅毅的生命力。

 

一個人帶著全家七口,回到了日本。

 

然後孩子相繼倒下,一個個死了。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後才明白,母親溺愛的哥哥過世時,她受到的打擊有多大。

 

母親逢人便說,而且是裝模作樣(看在我眼裡是這樣)噘著嘴說:「沒有比失去孩子更痛苦的事。」然後抄起圍裙或手帕掩面拭淚。

 

還有,她會甩我耳光,把尿床的弟弟臭罵一頓。母親像個動物的母親,有著本能的母愛。

 

弟弟在北京發高燒、渾身癱軟無力,大家都覺得弟弟沒救時,母親抱起弟弟跑過胡同,到了一個小廣場。穿過胡同時,弟弟稍微清醒了。

 

母親說,她發現胡同裡的人家都在辦喪事,才知道這裡不是個好地方。

 

母親很喜歡嬰孩。有一張母親抱著襁褓中弟弟的照片,那模樣簡直像小貓小狗在舔小孩一樣,幾乎是菩薩了。

 

小孩會講話以後,她就放著不管了。因為小孩是動物,我們兄弟姊妹就像動物一樣打鬧。

 

小孩能夠自己賺錢以後,母親就什麼都不干涉了,也不曾反對過女兒的婚事。

 

生七個小孩這種事,我怎麼都做不到。可是她就算窮到快被鬼抓去了,也還在生小孩。死了三個小孩這種事,在以前也會大致列入人生的估算裡吧。

 

讓母親生那麼多小孩的是父親,父親到底在想什麼呢?

 

我記得那一天,父親讓我們四個小孩坐在榻榻米上,彷彿預知明天就要死去,一個一個凝視著,然後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了。

 

我想他也死得不安心吧,畢竟還沒有一個小孩長大成人。

 

當時母親是四十二歲的家庭主婦,後來她把孩子們都送進了大學。

 

母親從未抱怨過戰後的貧困生活。

 

讓母親無法忍耐、過得最不順遂的是和媳婦在一起的生活。

 

唯獨和那個人共處的生活是她無法忍耐的。

 

 

人面對辛苦雖會產生力量,但煩惱無法消除。

 

被媳婦趕出她成為寡婦後自己攢錢蓋的家,被迫進入流浪的老年生活。然後開始急速失智。

 

失智後,變得像佛陀一樣慈祥。衰老使得原本支撐著人生的精神蕩然無存。母親和父親生活了二十年,之後的人生還有五十年。

 

我覺得她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因為母親很尊敬父親。能夠尊敬丈夫是最幸福的,不是嗎?

 

即使父親身為一個人有很多缺陷,因此每天晚餐都會上演夫妻吵架,沒有一天休戰,但我認為這完全不影響母親對父親的尊敬。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然而不幸的是,她很信任最合不來的女兒,也就是我。我真搞不懂,我強烈的責任感是打哪兒來的。

 

到了七十歲,我每天都感到害怕。我健忘的速度快得非比尋常。因為要做什麼而站起來,可是站起來後就忘記要做什麼了。然後,呆呆地站在那裡。這和母親剛失智時一樣,那時候母親經常呆呆地站著。

 

母親呆然站立的時候,她的周圍彷彿環繞著一圈五公分的霧靄。我一定也被同樣的霧靄包圍了。現在,我罹患的是和年齡相符的健忘症還是和母親一樣的失智?我無法分辨。

 

不過分辨出來又有麼用呢?

 

「那是什麼?」「香菸,香菸。」「妳抽菸啊?真是好孩子。」「媽也抽過菸嗎?」「我沒抽過,實在遺憾之至。酒的話,我倒是能喝。」「想不想吃點什麼?」「我想吃的東西有好∼多喔,可是我不知道放在哪裡。」

 

我也會死。有無法誕生的小孩,但沒有不會死的人。晚上睡覺的時候,電燈一關,每晚母親都帶著三個小孩出現在我腳邊,就像透過夏大島的和服布料看過去,母親和小孩站在褐色透明般的霧靄中。

 

有一種寧靜、懷念的感覺。我也要去寧靜、懷念的那一邊。媽,謝謝妳,我立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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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靜子(二版)》,木馬文化出版,佐野洋子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