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二百平方米的三層大房子裡。儘管我所在的社區，還有很多人住在比我們更大的房子裡，擁有更大的花園和更震撼的窗景，可這並不能讓我稍微心安。
天知道，來到大理之初，我只想置辦一間供我們三口小家日常起居的小房子，奈何社區裡可供購買的，除了套房，這間竟是最小的。
同樣的價格，還可以選擇那種上下共四層，近三百平方米的房子。
跟著房產仲介看完三百平方米的房子，回頭看了眼我家的人丁，還是算了吧。老話說「人氣不夠鬼氣來湊」，我去過朋友家八十平方米的臥室，一百平方米的客廳，進去總覺哪來一股妖風，多待一刻都不願意。
同樣價格，挑了間最小的，仲介嘖嘖嘆氣，搞不懂你們這些外地人。
可是連人家巨富李嘉誠都要在家掛一匾額，上書：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
要享下等福，我時時牢記在心。
兩年前開始吃素，想要節制口腹之欲，力所能及少享點福。
出去吃飯，總被人問，你是因為信佛才不吃肉嗎？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其實為了「少享點福」。恐怕這麼一說，對方會直接噴飯吧，就連自己也覺得好笑得很。
宗教上的規矩我倒並不當回事，日本和尚可以吃肉結婚，村上春樹的父親就是關西一和尚之子，也未因此不算修行人。
人與食物的關係，古人總結：「食肉者勇敢而悍，食穀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
過了三十歲，大概也清楚此生不求勇敢而悍，只想要智慧通達，那必當改變飲食習慣，以讓自己的身體與內心不至背道而馳。
再有就是不忍心。如今物流發達，可選擇的素食食材極大豐富，營養學上，也無法為「肉食營養無法代替」提供堅實論證；擁有更多選擇後，再也說服不了自己，可以僅僅為了口腹之欲，安心享用其他生命。
在媒體上常看到那種一人坐擁幾十上百間房產的人，分佈在許多城市，我心裡暗搓搓地同情，得多少福報，才禁得住這麼消耗。
幾天前，幾個朋友聚會吃火鍋，聊完工作與八卦，已近深夜，一轉頭看到窗外明晃晃一個大月亮，月朗星疏，夜色撩人，眾人忽然就陷入沉默。
一人提議說，每個人都說說自己還想得到什麼，然後再說說你現今擁有什麼？按順序排列重要性。
這種話題，真是幼稚，又像穿越回八○年代，幾家人晚飯後在院中閒聊，直至深夜才回家睡覺。
火鍋餘熱拂面，燭光搖曳。月明風清夜，大家各自思索內心的「想得到」，沉默中想了好久。
不知你有沒有試過，夜深人靜，問自己餘生還想得到什麼，真不容易說出口。每一項得到，都不會白來，要用餘下的生命和時光去換取，如此一想，很多答案就會默默退場。
然後，對於「想得到」，大家最終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
輪到說「已擁有」，人人不做多想，一二三四噴湧而出。
我也說了我擁有的，寫下來提醒自己，不時看看。
我擁有自由。不是為所欲為的自由，而是不想做什麼就不做什麼的自由。
不用上那種看老闆臉色的班，不用打卡，不用擠公車地鐵，不用受擁堵之苦。
我所經手之事，皆為我所樂意，並且還自覺有一點意義。最幸運的，這事還能在一定程度上，讓我獲得經濟獨立。
我擁有親自帶大自己孩子的時間，不用仰賴父母和保姆。我擁有為了養育她而重新學習瞭解生命的奧祕的意願。
我擁有穩定的親密關係，彼此以成全對方為樂趣。
我的父母，不橫加指責與干涉我的生活，從職業選擇到育兒方式，盡可自主。
在我需要時，他們不吝給出最堅定的支持：「我不認同你的選擇，但我支持你的決定。」
我擁有信仰，並非某一教派，而是對天地的敬畏，對自我之上強大能量的信賴，這使我心安，並時不時可以偷懶，不過多操心我所不能掌控之事，比如未來會如何。這也讓我在心生困惑之時，擁有強大的能量支援系統。我看著青山，在心中細說困惑，請天地告訴我答案，沒有一次會空手而歸，天地與青山總能告訴我可以指引人生的答案。
我擁有一個持久而深入的愛好，這讓我特別享受獨處，一個人待著可做的事，能想出很多很多，自得其樂，意味著我不必在無謂的社交上耗費太多時間。
所交之友，必是我樂於相處之友；所說之話，大多不是違心之言。而如此交到朋友，也如此待我，我有底氣，無論貧富貴賤，他們根本不在乎。
最重要的，我想擁有的事物，都不必花太多錢。這讓我不需要為了滿足這具身體的需要，而把這具身體變成欲望的奴隸。
我想擁有智慧與通達的境界，想擁有清風明月，與欣賞清風明月的心境。這些，在身體溫飽之上，不必花太多錢。
我所賺取的，除了支撐想要的生活，還餘出許多。
吃得簡單樸素，凡昂貴與難得之食材，基本都不愛。我喜歡吃白菜、豆腐、小米粥，這是真的。
我不用日日打起精神去某個大機構上班，於是，就不需要為上班置出許多撐場面的衣服，棉麻衣裙，運動衫褲，足夠。
而如今衣服品質之好，總令我苦惱，怎麼也穿不破。我有個規矩，家裡衣櫥，出一件才進一件，於是，除非我偷偷以人力破壞，否則總也等不到可以買新衣的機會。
我喜歡買書，喜歡買花，這兩樣花不了幾個錢，來了大理，菜市場的美貌鮮花，總是五塊十塊就給一大把。
每次聽年薪上百萬的朋友抱怨生活壓力好大，我總一臉困惑，然而再聽朋友一一講解錢都花哪兒了，我又瞬間覺得，是哦，壓力真的好大。可過後一細想，覺得不對啊。
跟朋友細數我擁有的，抱怨說擁有太多了，好難心安。
朋友說，你廢了，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欲望催人奮進，你這過得白菜豆腐的，怎麼奮進？怎麼爬上人生巔峰？怎麼跨越馬上就要關閉的階層？
覺得朋友說的話好有道理。自己怎麼生成這副德行，小富即安，不思上進……
可朋友一走，我立馬回復原狀。我也暢想過，如果我忽然繼承億萬家財，我要過什麼生活？真的，我恐怕還是過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恐懼飛行，所以什麼擁有私家直升機之類，在我看來哪裡是便利，明明是恐懼。我也不喜歡離群而居，那種坐擁整個島嶼數百個房間的莊園，我恐怕是享不了那個福氣。
而更多的，沒過過那樣的生活，也想像不來了。
拍著自己良心說話，我何德何能，擁有這麼多。我時常盤算，享了這麼多福，要怎麼給出去，老天借我這身皮囊，倒是要我完成什麼使命？
我也問過朋友，被一臉嫌棄，丟給我一句：「你真是，把自己抬到拯救世界的高度了！」
嗯，時常盤點一下人生中的「已擁有」，會讓自己生出感激。然後在規劃未來時，重點就會放在付出與創造上，更多關注想要做的事，而不是我還缺什麼。
對這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如果得到不是為了給出，那這得到便沒了意義。
如果生命不是用來創造精彩，只是為了伺候這身皮囊，那這生命就如荒漠，青春著卻已老了，活著也如同死去。
(本文摘自《人生半熟：30歲後，我逐漸明白的一些事》，遠流出版，寬寬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