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橫掃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入圍金馬十項大獎 黃信堯《大佛普拉斯》 鏡頭下的荒謬人生

專訪導演>橫掃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入圍金馬十項大獎 黃信堯《大佛普拉斯》  鏡頭下的荒謬人生

從環境紀錄片到描繪台灣貧富差距的劇情片,導演黃信堯,用他獨有的幽默和細膩的觀察力,如實描繪小人物和權貴的無奈對比,將不堪的故事化為精采。

「欸,我洗澡時想了一下,我覺得我該好好回答你今天問我的第一個問題!」黃信堯(啊堯)說話的語氣總是很特別,從話筒這端聽到他的聲音,就像戴上耳機聽地下電台主持人鬼扯。他是電影《大佛普拉斯》的導演,片中主角莊益增講得好,啊堯說起話來就是「無攬無拈」(台語:隨便、沒原則),音調軟軟疲疲的。

 

他打過來的時機點很微妙,畢竟晚上十點多鐘我們才講完一通電話,而且足足聊了四十多分鐘之久,沒想到才十一點,他又撥給我一次。

 

啊堯想回答的那個「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你很少談論自己的人生?」這是早些時候,我在電影公司問過他的題目。

 

當時他聽完只撓撓腦袋說,「因為沒人問啊!」接著就打馬虎眼,講了個兒時回憶糊弄過去。他以前曾拍過一部紀錄片叫《唬爛三小》,在那部片中,他就立志要「朝著唬爛的康莊大道上邁進」,如今果然唬得深得三昧。

 

啊堯在電話那頭笑說,「我的確不太愛說那些。」但他終於認真談起自己的故事,於是我們在同一天做了第三次訪問。

 

最近這些日子,啊堯無疑是備受尊寵的。為了宣傳他拍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他做了整天的訪問,不但換上很「蝦趴」(台語:拉風)的藍襯衫,還帶了西裝外套,這是他第一次受到這麼大的矚目。《大佛普拉斯》當然不簡單,先在台北電影節橫掃了百萬首獎、最佳劇情長片等五獎,又在多倫多影展拿下亞洲影評人聯盟獎,還入圍今年金馬獎十項大獎。

 

雖說啊堯過去不是沒拿過大獎,早在二○一一年時,他拍的環境紀錄片《沈沒()之島》就拿過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但當年媒體關注的全是拿下觀眾票選獎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後台訪問,他完全被晾在一旁。

 

黑白畫面  反映天生貧富 「生命沒有出口,我們都被困在裡面」

 

不過啊堯並不在乎,對於成為焦點或扮演「英雄」這種事,他甚至還有點抗拒。那部《大佛普拉斯》,拍的當然也不是什麼「傳奇故事」,裡頭卑微平凡的小人物和濫用權勢的壓迫者在他的黑白鏡頭下,過著同樣卑微平凡、濫用權勢的日子,命運沒有被翻轉,一切彷彿天已注定。

 

他想起一個故事,他念台南藝術大學研究所一年級時,他曾騎車經過海邊,他在堤防旁停了下來,走進一間荒廢的衛哨。衛哨是水泥砌成的,一層樓高,裡頭蝸居了一位長年落魄的阿伯,啊堯早就想找阿伯聊聊。

 

阿伯那天在肩上掛著一條舊毛巾,臉上掛著溼鼻涕和乾了許久的鼻涕痕。從種種跡象看來,毛巾和鼻涕都應該是有著親密到「相濡以沫」的關係。

 

阿伯很熱情地邀啊堯一塊兒泡茶,接著手指握緊茶杯,然後連杯、帶茶、還有手指,整組遞到啊堯面前。啊堯很誠實地說:「超噁的!」但又卻之不恭。他咬牙想「只有第一口會是障礙!」把茶一飲而盡,沒再去思考毛巾、鼻涕、手指和杯子之間發生過的事,集中心思聽阿伯講話。

 

他說,那個阿伯從前是討海人,退休後才住進衛哨。住在這裡,就像待在船上那樣,每當天好,便可抬頭看看星空。然而有時天寒夜雨,衛哨阿伯不但看不到星星,恐怕還得著涼流鼻涕。星空和水手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鼻涕茶」很好笑、阿伯的生活很辛苦。眨眨眼,他正經地解釋:「人生就是唬爛三小!」

 

後來啊堯用衛哨阿伯當原型,在《大佛普拉斯》裡描繪了演員張少懷的角色「釋迦」。電影裡,釋迦一度陷入沉思,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死後,要躺幾天才會給人發現,說不定警察最後只能就著他的屍水,畫出遺體的人形……。至於陳竹昇演的拾荒者「肚財」、莊益增演的警衛「菜脯」,一樣是啊堯從記憶中搜來的「舊識」,啊堯以前的同學開了一家「資源回收廠」,像肚財、菜脯的辛苦人,不時會在那遊蕩。

 

「窮」是無法扭轉的命運,在電影裡,他們晚上閒著沒事,偷看老闆賓士車上的行車記錄器,然而肚財和菜脯即使「發現」有錢人的醜事,荒腔走板的生命仍舊卑微。

 

「生命沒有出口,我們都被困在裡面,老天爺對著我們開玩笑,但我們還是得生活下去。」啊堯抹了把臉又說「我創作如果有一貫的主題,可能就是這種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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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友對他說,「肚財、菜脯都是你自己嘛!」七座金曲獎得主林生祥為這部電影配樂,「我看《大佛》的時候,經歷過的沒錢日子,會被召喚出來。」啊堯本來不打算談自己的過去,聊著聊著,那些對窮日子的回憶,終於也被他「召喚」到嘴邊。

 

「窮」有時候被人看作原罪,有時又被視為不改其志的光榮傷疤,然而無論是罪或榮耀,啊堯都不太願意談自己窮這件事。

 

他身上確實穿著蝦趴的襯衫,但風吹過、太陽曬過的痕跡,還是爬滿了他黝黑的臉孔。啊堯從小生在台南官田,後來搬去七股,徹頭徹尾是個台南孩子。原本他家境尚可,但爸媽後來替人作保,對方卻跑了,房子被查封,一家積蓄全沒了,所以啊堯從高中畢業後,就必須自食其力。

 

啊堯曾在工廠做工、貼選舉文宣、開宣傳車,也在泡沫紅茶店當過服務生;曾當過汽車業務員,還做過民進黨黨工。有些工作是為了賺生活費,有些工作則是為了年輕時的理念。啊堯曾參加環保團體,衝過立法院,在美國在台協會前燒過美國國旗,也曾積極想往政治走。然而一來他沒背景、二來大學學歷只有文化夜間部,而且他親身參與政治活動後,更發現政治在口號之外,裡頭的黑幕更不計其數。

 

用黑色幽默 看穿浮生無奈

大佛普拉斯

《大佛普拉斯》藉由佛像凸顯人性的荒謬。(圖/甲上娛樂提供)

 

大佛普拉斯

莊益增(左)、陳竹昇(右)在片中飾演被生命壓迫的小人物。(圖/甲上娛樂提供)

 

大佛普拉斯

《大佛普拉斯》揭發權貴者亮麗形象背後的醜態。(圖/甲上娛樂提供)

 

啊堯不太說自己是為了理念拿起攝影機,他笑說:「我當汽車業務員當得很爛!我確實很會講,但當顧客說:『這車子又貴又很爛!』的時候,我不想裝傻,只能說:『我也這麼覺得。』」

 

汽車業務員當得太爛,他只好選擇了一條更窮的路,大學畢業後,啊堯又花了些時間,考上了研究所,開始拍起紀錄片。

 

啊堯大學重考過一次,研究所也重考過,他租了一棟破爛的磚屋就這麼住著,最慘的時候,一個月三千元的房租也繳不出來,「我把其中一個空間租給我同學,同學來問我『吃飯沒?』他包了一些飯一起吃。」他到現在仍對那位同學感謝莫名。

 

窮到沒飯吃,啊堯只能拿加油站送的米省著吃,「上頭有米蟲,看包裝就知道是彰化鎘汙染的米,洗一洗就繼續吃,房東在院子種絲瓜,剛好拿來配!」他邊忍受貧窮,邊拿著攝影機記錄一切。

 

不愛喊窮  把不堪變精采 「比起荒腔走板的生活,至少有選擇」

 

啊堯其實不太願意講這段苦哈哈的過去,「我一來想念書,二來又想拍片,這畢竟是自己選擇。不是人家逼的。我不喜歡當個愛喊窮的紀錄片導演。」他半夜打電話來的時候,語重心長地說。「而且有時候,有人要選舉,就找我去幫忙。」助選是天昏地暗的工作,但上班有便當,下班就睡覺,薪水還能存下來,何樂而不為。

 

他並非怕丟臉而不談「窮」,啊堯只是覺得,他至少有選擇,對其他某些人來說,荒腔走板的生活才是人生常態。

 

雖然辛苦,啊堯還是繼續拍,「本來我拍紀錄片會拍人物。」他用《多格威斯麵》記錄了當年的柯賜海,也用《唬爛三小》,記錄了高中同學們走調的生命,「但我拍這群人,原因是因為他們生命很不堪。」很弔詭地,正因為這種不堪,作品反而相當精采。鏡頭如此殘酷,啊堯嘆氣說,「拍完《唬爛三小》,我的生命變得很重,我思考了很久,紀錄片到底是什麼?」

 

或許他後來也沒想出個答案,但好一段時間,他的紀錄片鏡頭不再對著某個人,《帶水雲》、《沈沒之島》都照看著環境議題,裡頭就只有擔任旁白的他,絮絮叨叨地在旁「畫唬爛」。

 

「有次我接案子,幫別人拍翻銅鑄模工廠,工廠裡有尊三層樓高的三太子,我講了一句話『裝什麼都沒人知道!』」啊堯動念想寫個「劇情片」的劇本,「有句話叫『不能懷疑皇后的貞操!』佛裡頭,裝了什麼?法律裡頭、道德裡頭,又裝了什麼?沒錢的人、被生活壓迫的人,他們又寄託著什麼?」

 

啊堯賣了在台南用一百多萬元買的老房子,拍了短片《大佛》,再拍《大佛普拉斯》。他這次拍的不是紀錄片,卻同樣用攝影機記錄了小人物真實的無奈。

 

因為這部電影,大家都認識啊堯了。如今他得面對更多的人,講更多唬爛的話,但對啊堯來說,「唬爛」是什麼?他還不明白,不過或許就像他在電影裡的旁白那樣,那像是「魯蛇」的自嘲,也像是對人世間最深刻的反省。

 

啊堯並沒有因為拍了《大佛普拉斯》變得多有錢,但即使有電視台開出「十集一千萬元」的條件請他拍片,他也說:「我今年四十四歲了!二、三十歲,我可能想賺那個錢,但現在呢?我想拍台灣長什麼樣子。」他跟著說:「我還是很難知道自己要什麼,但至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

 

直到現在,啊堯還在家院子養雞,為的是要吃牠們的蛋,「我養一公一母,公雞有點笨,都不會交配!」啊堯大笑,又扯些有的沒的,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多鐘。

 

黃信堯

「黃信堯(左二)把他對小人物生活的觀察,全拍入《大佛普拉斯》,更凸顯的台灣貧富差距的荒謬。」(圖/甲上娛樂提供)

 

黃信堯

出生:1973 年

學歷: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創作碩士

作品:《多格威斯麵》 《唬爛三小》《沈沒之島》 《大佛》 《大佛普拉斯》

榮譽:

•《唬爛三小》第 29 屆金穗獎最佳紀錄片

•《沈沒之島 》獲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及最佳紀錄片

•《大佛普拉斯》獲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等 5 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