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阿爸阿母在舊家的同一條巷子裡，另外買了一間十來坪大的小房子，本來預計讓我跟哥哥長大、娶妻生子後，一人一間。但哥哥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溺水意外離世了。後來，阿母就把房子出租給人。
二十幾年前，阿母是以租金五千元，出租這間小房子。一直過了很多年，直到阿母離世前，都沒調漲過房租。
記得阿母在她生病的後期曾經很認真地叮嚀我：「會來跟我們租這間小房子的人，通常經濟狀況都不是太好，也是艱苦人，你如果有能力，就盡量不要給人漲房租。」
她笑著對我說：「有量才有福啊。」
被拖欠的房租，磨不掉的善念
阿母去世已經十幾年，這中間經歷過幾個房客，故事也挺多的，其中有一個讓我印象很深刻。
這個房客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叫作阿輝，是個營造工程的小包商，已婚，有一個兒子。
為什麼要跟我租房子，理由很簡單，因為現在三重幾乎找不到每個月租金五千元、可以讓一家三口居住的房子了。
剛開始幾個月都正常支付租金，慢慢地，偶爾兩個月繳一次，偶爾三個月。雖然每次都有把之前欠的一起繳清，但後來拖欠的頻率越來越高⋯⋯
每到拖欠租金的那個月初，阿輝都會發訊息來跟我表達歉意：「最近手頭比較緊。」「業主拖欠工程款。」「票期軋不上。」
一般來說，房東會怎麼處理？尤其是身為律師的我⋯⋯
雖然一直聽到各種藉口，我內心也會不爽，但一想到阿輝的兒子才三歲大，一家三口如果搬走，是要搬到哪裡去？哪裡是他們付得起房租的地方呢？
這時，我往往會想起阿母的叮嚀：「有量才有福啊。」阿母講這句話時的笑臉，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我就這樣讓阿輝欠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日子慢慢過去，有一天突然想起來，好像真的很久沒有收到房租了，一查才發現，哇，阿輝已經欠了超過二十個月了。
我問他是不是財務遇到什麼困難。
「兄弟，老實跟你說，我之前是真的有努力在存錢要還你房租，但後來被倒了一大筆錢，現在不只沒錢還你，還欠了三十幾萬⋯⋯」
說實話，我沒有懷疑阿輝在騙我，也沒有生氣，而是真的擔心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怎麼辦。
這中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有一天晚上，阿輝的老婆傳訊息給我：「峰源，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現在才知道阿輝欠了你這麼久的房租。他沒讓我知道家裡的財務狀況這麼糟，還跑去借了信貸。對你真的很不好意思，現在家裡的財務由我來管，下個月開始，我一定會按時繳房租，也會盡快把欠的房租還完。」
我知道阿輝是個大男人，也是一個好男人，再苦也不想讓老婆知道。被倒的那筆錢，也是想要跟著別人投資多賺一些才會被騙，現在由嫂子來管錢，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亂花錢、亂投資。
只是到了這樣的窘境，一般人會怎麼處理？會讓他們繼續住下去嗎？
或許更嚴肅的問題是，依照我們的社會經驗，這筆欠了這麼久、這麼多的房租收得回來嗎？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採取任何法律手段，既沒有提起訴訟，也沒有扣押執行。當然，我沒那麼天真，相信阿輝一定還得了這筆錢，畢竟，他一家三口生活要花錢，外面還欠債⋯⋯
但，我也沒有跟阿輝撕破臉、惡言相向，連一句難聽話都沒說。
在我心裡，我們依舊是好朋友、是兄弟。在社會上混，誰沒有倒楣的時候、誰不會遇到困難呢？
當然我必須誠實地說，這跟我自己的經濟實力有關係，因為我並不依賴那每個月五千元的房租生活，甚至可以稍微誇張地說，每個月有沒有收到這筆錢，我並不那麼在意，還常常忘記，所以我始終淡定、耐心地等待。
甚至，我知道阿輝的專業是營建泥作工程、老舊公寓改裝翻新，所以開始一步步動員自己的人脈資源，試著把他引薦給建設公司的老闆，幫他的工班尋找營建工程小包案件的機會。
阿輝如果最後有還我錢，那很好；沒有的話，其實也沒關係。不是我真的那麼豁達，而是我明白這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
逼人還錢有用嗎？責備、辱罵，有用嗎？
我唯一能夠決定的，就是將內心好的起心動念付諸行動，伸出援手幫忙解決問題，這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我一直抱持的想法。
就這樣，到了下個月，我真的收到了五千元的房租。好久不見的房租啊⋯⋯
接下來的幾個月，都有按時收到五千元。
過了大約半年，開始每個月收到一萬元；過幾個月，開始每個月收到一萬五千元；再過幾個月，開始每個月收到兩萬元。
就這樣過了約莫快兩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神奇的傑克啊，阿輝夫婦真的還清了所有積欠的房租！
從執業律師的觀點來看，這完全是特例。有被人欠過錢、倒過債的就知道，債務人這樣守信還錢有多罕見、多難得，沒想到竟然讓我遇到了。
這時我又想起了阿母的那句話：「有量才有福啊。」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阿輝夫婦跟我一起在海底撈吃飯。「兄弟，欠你錢的時候，實在沒臉約你吃飯。現在可以好好跟兄弟吃火鍋、喝一杯，真的很爽啦。」阿輝滿臉通紅地說。
「真的對峰源很不好意思，那時候知道欠你那麼多房租，我氣死了，飆罵了阿輝好久。真的很謝謝你願意給我們時間，也不跟我們計較，還讓我們繼續住在這裡，沒把我們趕走。我跟阿輝說，人家峰源對我們那麼好，這筆錢無論如何一定要還完，這輩子絕不能欠著這筆錢。」嫂子哽咽地說著。
我這位嫂子是來自大陸鄉下的新住民，是個善良、真性情的好女人，我一直認為我兄弟阿輝這輩子最重要的好運氣，就是娶了這個好老婆。
現在所有的錢都歸老婆管，阿輝按月領零用錢，表現良好就可以多領一些，當作吃宵夜喝兩杯的加菜錢。
心量如海，就能擁有如海的福分
這個故事的圓滿結局，我知道不常見，也知道不是每個欠錢的人都是這樣，我只是比較好運而已。
但我的生命閱歷讓我相信，對人保持善念、善解，盡己所能善待他人，好像總會有一些比較好的發展與結果。每個人都可能遇到困難而做錯事，但內心深處也都有著一顆充滿向善力量的太陽；或許一時被烏雲遮蔽了，但無論烏雲再厚，太陽一直都在。
只要隨順生命的緣分，遇到一個能夠善待他、觸動他、感動他的好人，或許就有可能讓他轉心向內，去感受到那個自己本具的、充滿向善力量的太陽。因為這世上所有的善念之間都是同頻共振的，能夠觸動、引發、擴大彼此內心深處善的力量。
阿輝夫婦之所以願意努力賺錢、存錢還我房租，不是因為我是律師、不是因為他們怕我，而是知道我對他們好，知道峰源是個好人，所以他們也想在我面前當一個好人。
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在不同的人面前有著不同的面貌與姿態，而身邊的人面對我們時的面貌與姿態，取決於我們在對方心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自己做得夠好、夠善良、夠純粹時，我們的存在本身會充滿意義與力量，我們將成為一個觸動、催化、扭轉無數人生命的人。
因為任何人都希望可以在自己發自內心敬重的好人面前，至少當一次好人。
過了幾年，阿輝告訴我，他們一家人要搬走了，因為他們存夠了頭期款，終於在蘆洲買下一間房子，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真的非常為他們一家人感到開心。
我內心深處浮現了一個隱微的體悟：就是因為阿輝夫婦有這樣的好心念，並一步步實現諾言，不逃避、勇敢地把債務還清，所以才能真正賺到錢。
從表面上看，是因為在還債過程中，他們培植了自己的賺錢能力，還有無形卻有力量的社會信用。從更深的層面看，則是因為他們有了承擔責任的心量，也為自己創造了可以賺到錢的福分。
去跟阿輝辦理交屋時，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們不只把整個屋子打掃、清空得非常乾淨，甚至該維修的、該更換的也全幫我做好了，好像整個翻新了一樣。
這是阿輝送給我的兩個禮物之一。另一個是什麼呢？
原來，住樓上的那位單親媽媽的兩個孩子長大了，都讀大學了，空間不夠住，阿輝知道後，就主動幫我媒合好，讓那個媽媽直接銜接承租。
所以我的房子沒有空窗期，立刻有了新房客。房租依舊是阿母當年叮嚀的五千元。房租沒有漲，阿母的叮嚀也永遠不會忘：「有量就有福啊。」
終有一天我們會體悟到，這世上所有人事物幾乎都是無法控制的，我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去感知內心那微弱的善念，並付諸行動幫助別人，去善待每一個有緣與我們相遇的人。
我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簡單的好人。
一個真正的簡單的好人，是一個心量如海的人，所以能夠擁有如海的福分。這不是邏輯、不是科學，而是真實不虛的生命經驗、感受與力量。我只是做了阿母的叮嚀，我只是做了內心覺得應該做的事。
(本文摘自《種福：做內心覺得應該做的事》，方智出版，許峰源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