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是一個Psyche(編按:Psyche為精神疾病英文的希臘字根,在醫療體系中是對精神疾病病人的簡稱。)病人,病歷上身心科的就診紀錄顯示為「思覺失調症」。「思覺失調症」,以前又叫做「精神分裂症」。
「賴醫師,您好!」大雄推開診間的門後,很有禮貌地跟我打了聲招呼。
貼齊額頭的瀏海過分整齊,配上又大又圓的眼鏡與高領襯衫,像極了小叮噹(現在應該叫做哆啦A夢)裡面的大雄。
他真的是思覺失調症的病人嗎?我再瞄了一下電子病歷,確定沒有點錯病人。
「賴醫師,我是思覺失調症的病人。不過,我很乖喔,我都有乖乖吃藥。」
語畢,診間頓時鴉雀無聲。雖然一切沒有異常,但氣氛卻變得有點詭異。
四十歲的他,彷彿是漫畫裡小學生的大雄,突然踏進了時光機,到了三十年後的未來,稚氣未脫的靈魂硬生生地被塞進大叔的身體裡,就差沒有揹著橘黃色的書包而已。
「大雄,你好,我是賴醫師。很高興聽到你主動跟我分享自己的過去病史,也很開心你思覺失調症都控制得很好。你真的很不簡單呢!」
在說不出的尷尬中,身為主治醫師的我,也要展現隨時可以尬聊的能力。
「對啊,賴醫師,我跟你說喔,我最近覺得尿尿不太順,同時身體還覺得很倦怠,做什麼事情都提不太起勁。前一陣子,我有跟身心科小陳醫師說,他幫我調整了藥物後,確認不是身心科的問題,因此他建議我去泌尿科看看。
「我自己上網查了一下,擔心自己有攝護腺的問題,也懷疑我進入男性更年期。可是我去看了好幾間泌尿科診所,他們都不太理我。有的說我想太多,連藥都沒開就幫我退掛了。有幾個醫師人比較好,開藥給我吃,不過都沒有人願意幫我檢查,他們也都不幫我掛回診。」
大雄思慮縝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地說著。
「賴醫師,大家是不是很怕被我傳染?不過,我記得我思覺失調症應該是不會傳染的吧?」
「我真的真的,都有乖乖地,很努力地吃藥喔!」大雄再說了一次。
深怕大家不相信似的,他的語氣真摯、熱切。
我聽了有點生氣,也有點鼻酸。
他們要的,只是一個跟正常人一樣的治療機會。接受該接受的檢查,吃該吃的藥,說想說的話,像正常人一樣被傾聽著、被相信著,被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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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覺失調症是因為大腦多巴胺不平衡所導致的疾病。從前的藥物副作用很多,但隨著醫療不斷推陳出新,其療效及副作用和過去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大雄規則服藥,症狀控制穩定,雖然偶爾還是會有幻聽,但維持正常生活功能,已然綽綽有餘。
思覺失調症目前發生的明確病因尚不明朗,發生率卻高達百分之一,比我們每天在治療的癌症病人還要高出五十倍以上。但對很多外科醫師來說,彷彿只有需要動刀的癌症才是疾病。
在資本主義掛帥,社會習慣追求最佳投報率來說,這些病人是一點產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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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我讀大學的時候,身心科是在台北市立聯合醫院的松德院區見習,它的前身是台北市立療養院。
松德院區很大,三個院區裡的數棟建築散落在鳥語花香的象山中,雖然離學校僅十分鐘的車程,但彷彿到了世外桃源。
那時候,我負責照顧的病患是一個五十多歲思覺失調症的病人,我記得大家都叫他德哥。
德哥住在身心科的急性病房裡。身心科的急性病房有自己的鐵門與監視系統,還有專屬的警衛。一般來說,僅收治嚴重精神疾患且需急性治療者,例如有自傷傷人的行為;行為混亂,無法自我照顧者;精神症狀明顯且拒絕就醫者,或物質濫用戒斷期的個案。
德哥患病三十餘年,病歷加起來大概有兩本大部頭的教科書那麼厚。
身心科僅占我們見習生涯一週的時間,而身為一個專業的「見習醫學生」,只要搞懂近一個月發生的事情,還有目前的藥物治療目標就可以順利結業了。因此對於他的過去雖然有興趣,但種種晦澀難辨的專有名詞就像急性病房的鐵門般,牢牢地將我們鎖在身心科的門外。
外科的思維,好與壞的界線很分明,壞的就要切掉。但身心科是學著與症狀、創傷和平共存,尋求身心一個動態平衡之處。
我以前總自嘲自己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無法適應內科系師長們(編按:身心科若以泛內科系或泛外科系這樣單純的二元劃分來說,可算內科體系。)過分精實的病歷寫作教學與查房,才選擇外科系。後來才發現,自己是對於內科醫學受制於病患年紀、多重慢性病,甚至許多「上帝開的玩笑」等先天的侷限性,很多時候只能被迫袖手旁觀的狀況,難以接受。
這不是我的人生哲學。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寧願不要遇見。
懷著這樣的信念進入外科,一路磕磕碰碰,倒也完成漫長的訓練。雖然無法事事盡如人意,但就醫療層面來說,至少外科醫師在一番浴血奮戰後,留給自己心中的遺憾,也會少一些。
在精神科的那一週,我陪著德哥一起接受團體治療、一起用餐,還有一起打羽毛球與桌球。
「你知道我肚子裡有什麼嗎?」我記得每次碰到德哥,他都會這麼問我。
「我的肚子裡有一尊三太子,他手拿火尖槍,腳踏風火輪,殺盡世間一切壞人。」
德哥講完,就會開始念一串我聽不懂的火星文,腳踏神奇八卦步揚長而去。
最後一天晚上值班的時候,急性病房裡的病人需要做心電圖檢查。請警衛開了鐵門,剛好是病人們睡前的康樂時間。看著有些人找「朋友」,互相坐下來吃零食、聊天,有些人正聚精會神地拿著繪本大聲朗讀,有些人手舞足蹈地喃喃自語。
他們好像比我們都快樂呢!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到一個人身上,可以綻放出如此不假思索地開懷大笑了。
我不禁捫心自問:「有病的到底是他們,還是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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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我會幫你安排相關的檢查。你儘管放心。」
雖然四十歲要發生攝護腺肥大,進而導致排尿不順的情況,並不常見,我還是依照標準的流程,循序漸進的安排檢查。不多,也不少。
「賴醫師,謝謝你。」大雄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
在要離開診間前,他突然朝我們九十度鞠躬。
「謝謝醫師,謝謝護理師。」大雄的聲音大到隔壁診間的護理師都探頭關心。
若有思覺失調症的病人求診,大家總習慣互相cover一下,這是門診不成文的默契。
過了一週,大雄回診。
「大雄,你的攝護腺以你的年紀來說並不算大,尿流速與膀胱餘尿量也都正常,但抽血數值顯示你的男性睪固酮低下。你上次懷疑的男性更年期的方向,並沒有錯喔。不過,若要確切診斷,以及是否做進一步的補充治療,我們要來細細對一下你有沒有相關的症狀。」
接著,我從印表機嘩啦啦的印出了自己整理關於男性更年期的衛教單,將美國聖路易大學所羅列可能伴隨的症狀,一一解釋。
「我們不要淪為治療數據的機器。所有的治療,都應該回應到病人本身。」我仍記得踏入臨床的第一天,在披上白袍,真正踏進醫院前,前輩對我們這群小菜鳥們說的話。
那時候還似懂非懂,恨不得拚了命似的要將這幾年書本所學的,一股腦兒的用在病人身上,後來才慢慢理解前輩們說的話。
所謂「醫療」,是一體兩面,能「醫治」病患對於醫師來說,一點也不困難。但醫療數據往往僅是臨床上的冰山一角,對於沉在病患心海中,那龐大未顯的冰山主體,要能用「療癒」去融化他們心中無可名狀的恐懼、未知,與不安,才是醫者存在最重要的價值。
在排除男性睪固酮補充相關的禁忌症,與告知可能的併發症後,大雄開始固定在我的門診補充睪固酮,一個月回診一次。
每個月,他都會很開心地跟我分享,最近外星人又跟他說了什麼話,要怎麼占領地球之類的。
不過,他說因為他都有乖乖吃藥,所以可以讓思緒與動作慢下來,也稍稍能分辨那是現實,還是幻覺,才不會被他們控制。
「賴醫師,我跟你說,你最近要小心,可能會有飛碟入侵地球。不過,我已經告訴外星人,賴醫師還有小伶都是好人,不可以傷害你們。」有一次的門診,大雄這麼跟我提醒。
我和門診護理師小伶使了個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我覺得,你好像他的小叮噹。」有一次,小伶在大雄出診間後,這麼跟我說。
「我可沒有那麼偉大。身心科的小陳醫師才是。」我笑了笑回答。
對我來說,大雄就只是一個一般的、普通的病人。
我從來都沒有給予他過分的憐憫與同情。但如果因此,讓他覺得受寵若驚的話,那麼,應該是這社會一直以來欠他的,多過於你我的想像。
「眾生皆有病。」你也是,我也是,整個社會都是。
(本文摘自《開刀房的溫暖:外科醫師的同理與傾聽》,寶瓶文化出版, 賴俊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