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們把地板擦好
從小媽媽就對我跟姊姊很嚴格,不管是對學校的課業,或家事都非常苛求。有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我跟姊姊正在用小抹布擦地板,跪在地上一塊磁磚一塊磁磚慢慢擦,忽然媽媽帶著兩個弟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打扮得漂漂亮亮。
「你們要去哪裡?我也想去。」我跪在地上看著她們神氣的樣子,羨慕極了。
「我們要去外婆家,妳們把地板擦好。」「我也要跟!」「不行!」
就這樣,她帶著弟弟出了門,留我跟姊姊兩個人在客廳跪著。對此我其實不意外,因為她一向如此,眼中只有兩個弟弟。
她就跟阿嬤一樣,只愛男生。想一想還真奇怪,這只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小段光影,我卻始終揮之不去。擦地板不是什麼難事,任何人只要願意跪下來就可以做到。真正難的,是看著她丟下我們的樣子。
雖然常常被媽媽冷落,但我還是非常愛她。也許這是一種母親與女兒才有的情結;我需要一個女人作為自己未來的榜樣。但也有可能,這其實是飢餓行銷,因為她給弟弟的愛就擺在眼前,我卻得不到,因此變得特別渴望。
我最喜歡幫媽媽編頭髮,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多少感受到媽媽對我的愛,我才能自私地霸佔她。媽媽也喜歡我幫她編的頭髮,上班的時候她會跟同事炫耀,說自己的頭髮是才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幫忙編的,然後大方接受同事的讚美。
每天早上,我都趁她在浴室裡梳洗的時候幫她編髮。媽媽的頭髮又黑又長,像一道瀑布垂在身上。她一邊看我,一邊敞開心胸告訴我她以前想當歌星,想穿得漂漂亮亮,開一間自己的店,過安穩的人生。
她彷彿是把自己的頭髮當成了幸運繩,要我把這些願望全都編進裡面。然而當我編好兩條肥厚的辮子之後,大大小小的瘀傷與狗皮藥膏,全在媽媽的身上暴露出來。
夢想,對於媽媽來說,只是一首對著自己女兒唱的情歌。她的生活,在嫁給了我爸之後,就只剩下工作、賺錢,以及被家暴。
爸爸的「健身操」
我跟姊姊都很討厭爸爸,只有大弟視他為榜樣(長大後還真把他作威作福的模樣全學了起來)。
我爸的個子很小,白天在工廠裡當作業員,晚上在家當老大。他一回家就是把二郎腿翹到茶几上,指揮小孩做他自己該做的事:把鞋擺好、拿拖鞋給他穿、倒水給他喝、幫他買菸……
他霸佔電視機,不停地抽菸,看電視裡的人不順眼就罵,看我媽不順眼也罵,要是敢頂嘴就一陣暴打。然後他埋怨,最拿手的就是埋怨,埋怨阿公阿嬤很窮,沒有留財產給他。所以他不養小孩、不顧家,整天想的都是靠賭博翻身。
這個平時叫罵聲不斷的家裡,到了週末就會忽然安靜下來,因為週末是爸爸在外頭賭博的時間,極少在家。這時媽媽會把餐點準備得很豐盛,一家人沒有吵架、爭執,一起開心地看電視吃飯。
那時的我每天都在期待週末的到來,希望爸爸不要回來。
因為爸爸賭博欠債的緣故,每到夜晚常常會有惡行惡狀的人來家裡敲門,潑電視新聞上能看見的那種紅油漆,或寫「欠債還錢」的大字在大門上。有幾次他們還直接倒瀝青,把我家的鐵門黏死。
當時我才小學二、三年級,實在不懂爸爸為什麼這麼討厭這個家,給大家添這麼多麻煩,還有為什麼他老是給媽媽做「健身操」。
也許他跟媽媽之間有一種小孩子無法理解的恩怨情仇,但就算到了多年以後,我用一個大人的身份與他對話,也無法得知他當初如此脫序的理由。
然而最讓我困惑的是,本來我,應該要像姊姊一樣,視爸爸為一輩子沒辦法原諒的敵人。但偏偏平時暴力脫序的父親不知為卻何不太動手打我;我反而一直記得某一天他抱著我,問我要是有一天他跟媽媽離婚了,要不要跟著他走的樣子。
有時候我會想,自己又好動又孤僻的極端個性,究竟是外在環境所造成的,或是我本來就有極端的命,才會生長在一個愛恨交織的環境中?不論是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或是媽媽與爸爸的恩怨,對我來說全部都是謎團。
最後的白洋裝
因為媽媽偏愛弟弟,我小時候曾經對著上天許願,希望媽媽能對我像弟弟一樣好,但這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偶爾我也會賭氣,覺得自己有媽媽跟沒媽媽沒什麼兩樣,因為她只疼愛弟弟。沒想到有一天,媽媽真的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跟姊姊玩。兩個姊妹本來在胡亂聊天,但忽然我沒頭沒腦地脫口說了一句:「媽媽明天會死掉。」
隔天,媽媽出門前,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一身白洋裝,一頭俏麗的短髮。我還跟她開了個玩笑:「妳幹嘛把長頭髮剪掉啊,短頭髮像男生很醜。」
殊不知,那就是我在媽媽生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她在外頭出了一場車禍,再也沒回過家。
媽媽會是因為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讓我幫她編辮子,才把頭髮剪短了嗎?還是因為我烏鴉嘴,媽媽才死掉了嗎?那天之後,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當了一次「殺人兇手」。
媽媽的離世對小弟的影響最大。他那時還小,是個超級愛哭的小孩。媽媽離世前他才三、四歲,每天都會等她下班回來陪睡覺。媽媽走了以後,他常常會半夜爬起來在客廳騎腳踏車繞圈。阿嬤問他怎麼半夜不睡覺,他都說要等媽媽回家。
到了現在,某次跟他聊天,他說媽媽的長相他都忘記了,沒有半點印象。
(本文摘自《絕不認命!:痛苦的傷口會長出幸運的花》,大塊文化出版, 鄒彤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