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後段,有一幕是先知安慰著因失誤而失去兒子的約翰,先知按照時序快速朗誦若約翰的兒子沒有死,可以與父親一同度過的幸福日常,約翰想像著與兒子再度相見的畫面,表情相當懇切,但突然間,先知大喊一聲「跑」,讓在回憶中掙扎的約翰瞬間回到現實。
沒有人可以改變過去,對約翰來說,帶給他巨大傷痛的兒子失蹤與死亡事件,已經成為人生的一部分,先知要約翰不要糾結在無法改變的過去,要看向可以改變的現在與未來,所以才朝約翰大喊,要約翰快跑、快點往前跑。
「媽媽不想聽到外公、外婆說對不起嗎?」
近來瑞玄問我許多與過往有關的問題,我想瑞玄可能正與諮商師一起回想過去。小時候,應該沒有人可以生活在「玫瑰環繞的彩虹世界」,反覆思考韓國詩人皮千得說的「所有人都值得活下去」這句話後,我覺得是因為所有人都一樣過得很辛苦。
歷經嚴重事件後的心理痛苦,我們稱為創傷。若要說我幼年時期的創傷,應該就是爸媽經常吵架,還有要時時確保「蜂窩煤與泡菜」足夠的貧困生活,對於青春期的少女來說,這真的是嚴重的問題。
深怕在回家路上聽到爸媽吵架的聲音,所以跟朋友一起走時絕對不會經過自己家,這是我有一次跟朋友一起目擊洋蔥與蜂窩煤「咚咚咚」地丟在家門口後養成的習慣。
每個月總是會有幾次,父母用吵架的方式宣洩對世界的不滿,而我總是將其描繪成殺氣騰騰的「吵架台詞」,但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決定就將爸媽定位成「粗話達人」。
因為我到高三為止,都跟睜開眼睛就相互詛咒的爸媽共用房間,所以我的個性多少也受此影響。
總是為生計擔心受怕的媽媽,直到我高中畢業為止,連一次都沒有來過我就讀的學校,羞愧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也不願意讓沒有念書、外貌寒酸的媽媽來學校。因此,如果不想讓學校請家長到學校,就要當個普通的學生,也就是絕對不當班長,也不會成為愛惹事的問題學生。
如同前面提到的,我在瑞玄第一次被排擠時,沒有做好身為媽媽應該做的應對,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如此消極、如此優柔寡斷。
但近來我漸漸產生了「或許」的推測,或許是不喜歡在學校引起任何問題、或許是不喜歡媽媽到學校的「幼年時期的我」之投射,當然這是我自己的情況,只不過依然無法抵銷無法守護女兒的無能。
不久前我跟瑞玄在弘大吃午餐時講到這件事情,瑞玄聽我說完之後,問我:「媽媽不想聽到外公、外婆說對不起嗎?」
如果年邁且依然會吵架的父母跟我說對不起,不知道會不會覺得有所安慰,但那時的我想到另一件事情。
我不能說是個孝順的女兒,也不覺得自己是,但結婚二十五年以來,每一年都會為媽媽準備生日宴,媽媽本人卻從來沒有記得過她自己的生日。
寫下這段文字的十天前是我的生日,我一如往常打電話給媽媽,每次都覺得媽媽應該不會記得,但我當喊一聲「媽媽」之後,媽媽都會問我有沒有喝海帶湯,一直以來連自己生日都不記得的媽媽,卻不會忘記女兒的生日。
如果說我承襲了特定的遺傳、在特定環境下長大,瑞玄也是。曾經想成為與父母不同之人的我,對每件事總是抱持著邏輯與理性,不知道有沒有讓小瑞玄喘不過氣來。
如果具有一致性那就還好,但我好像與生養自己的父母越來越像,忍不住還是會發脾氣。瑞玄八歲時,曾經買了《生氣的父母會毀了小孩》的書當成我的生日禮物,真的是故意惹我生氣。
瑞玄嘗試自殺的那一天,寫了一封信給我,代替遺書留在電腦裡,但到現在都沒有要給我看的意思。
我也很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準備好要看那封信,一方面害怕內容寫的我會比自己所知的還要陌生,但總有一天 「只要瑞玄許可的話」 我會看到那封信。看著一半像牛奶的白鍋、一半像地獄般火紅的麻辣鍋,我也反問瑞玄:
「瑞玄啊,你想要媽媽跟你說對不起嗎?」
一直專攻麻辣鍋的瑞玄抬起頭來,露出一抹曖昧的微笑。
「不,最近常常聊起過去的事情,也有問媽媽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做、當時是怎麼想的,已經有聽到回答了,所以沒關係。」
過去無法改變,但那「不明確」的過往記憶,都不會危及我與瑞玄兩人,我們深信未來還有很多可以一起聊天、一起解開誤會、一起請求原諒的日子。
若說這世上有四億人罹患憂鬱症,那麼也會有四億種症狀。有人運氣好,戰勝憂鬱症後不會復發,但一般情況下若沒有專家的協助,就難以期待徹底痊癒。
不是專家的我,會繼續思考為了瑞玄與我,我們可以做什麼、怎麼做。失敗了可能也不是沒關係,擁有信任與支持也不見得就一定會好起來,也沒有人可以保證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但我會與瑞玄一起走下去。
「就算你每天失敗,我也會陪著你。」
瑞玄的心裡話
給媽媽:
媽媽,如果過去這些日子,媽媽放棄了我,
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想,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會那樣活下去。
但是,現在的我能漸漸好起來,
是因為媽媽沒有放開我的手。
回頭想想,怨恨媽媽、討厭媽媽的日子真的很多,
媽媽,我曾經覺得我帶給你很多阻礙,
所以也曾想過「乾脆不要出生比較好」。
媽媽的關心與愛護對我來說不是力量,而是負擔,
不論全心全意恨媽媽、還是愛媽媽,對我來說都很吃力。
在我矛盾的情緒波濤中、在我不停晃動時,
媽媽總是以媽媽的方式拉住我,對嗎?
現在我漸漸可以理解媽媽的心了,
所以我產生一個小小的目標,
那就是在媽媽有傷心事時,我想要成為聽媽媽說話的朋友。
想跟媽媽嘮叨說不要喝太多酒,
想跟媽媽說不要到處亂晃、要保持距離,想要擔心媽媽,
就像媽媽幫我那樣,我也想要幫媽媽,
同時我會用心認真地活著。
我愛你,媽媽,
謝謝你不放棄我,一路陪我走到這裡。
女兒 瑞玄
(本文摘自《就算你每天失敗,我也會陪著你:當親愛的人患上身心症,我們如何面對疾病、修復親密關係、拾起活下去的勇氣?》,采實文化出版,崔芝淑, 金瑞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