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出國旅行,導遊説做中國人真幸福,還以為他接着會説中國如何如何強大,他竟然説的是「中國人有武俠小説」。他肯定是金庸迷。我低頭暗忖,那我也可以説「中國人真幸福,因為有麻將」。過中國年,最大的娛樂是理所當然的賭小錢,大人也會故意輸一點給小朋友。我9歲就上桌打麻將,還挺起勁的,媽媽説這樣好,小孩放假不會出去亂跑。
高中畢業後進入娛樂圈,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別説打麻將了。嫁做商人婦,忙碌的生活突然安靜下來,每天待在家裏不出門,先生怕我悶,就安排我跟朋友打牌玩。打麻將真是迷人的遊戲,加上我有偏財運,即使技不如人,也能常常贏。
先生送我的半山書房,頭幾年變成了輸房,不是我輸,是人家輸。麻將房裏掛的是施南生送給我的60歲生日禮物,一幅融合《東方不敗》和《龍門客棧》的造型畫,上書「I know you will never forget me」(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忘記我)。每當我吃出100多番的奇牌,其他3人望着牆上的東方不敗就發抖。奇牌有自摸大三元混一色的對對胡,牌友即刻站起來到涼台抽煙。有起手十三么單吊東風,4張內自摸的,一位70多歲,打了一輩子麻將的牌友說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牌。
有海底撈月一筒自摸十三么,我摸到那顆大圓餅,叭噠一聲拍在牌桌上,嚇得大家一顫,我說「這牌治病」,其他3家説「你的病好了,我們就病了」。朋友見我牌運亨通都説難怪我這麼喜歡打牌,但是我不願做個不事生產只會打麻將的人,通常打完牌我會有靈感寫篇文章,或看看書,以不負這書房之名。
打麻將也可有領悟的,這就像是4個人的舞台,從這舞台可看出大家的性格脾氣。有的闊太,請客萬元不眨眼,買賣股票、房地產上億的賺,可一上牌桌小小的數目可計較了,輸了區區幾千元脾氣來得個大。我心想她輸的也真太大了,不過輸的不只是錢,是風度,弄得人人都不想跟她打。我常勸她,就當這是娛樂費吧,還有3個人陪你玩,但她就是想不開,搞得自己很不高興。有的朋友不是那麼富裕,無論輸多少,還是笑瞇瞇,非常受歡迎,牌品好的人多數性格都好。
我是笑看人生,唯一不受歡迎的是,打得慢還要贏。有一副牌我獨聽一張卡二條,對家聽八對半叫八張牌,摸到最後只剩幾張牌時我自摸了,二條最容易摸,我牌都不看就敲在桌上,氣得他退出我的麻將群。另一個同棟大廈的鄰居,在我那書房輸太多次也退了群,寧願捨棄下電梯穿拖鞋睡衣就可到達的地方,而去坐計程車到別的地方打。因為我贏麻將名聲遠播,牌友都怕了我,不願來我家。我只有遠征到外跟3位真正的大高手打擂台,結果連輸10幾場,自信都打沒了,原來一山還有一山高,明白這道理,我從此封牌,閉門看書、寫字、畫畫、唱戲,不亦樂乎。
香港疫情吃緊,所有娛樂取消,家人天天在一塊兒,白天打乒乓球,晚上女兒邀我跟她們打小牌,我是陪太子讀書,輸當然照付,贏也得付錢,連5歲的小孫女都上了桌,她打得可認真了。現在的小孩真聰明,一學就會,還會看生張熟張,人家打張生牌,她會搖搖頭說dangerous。有一次見到他公公,一個大男人站在一個小小女孩後面,吆喝着為孫女助陣,我看他做大生意時都沒那麼肉緊。
小孫女要水喝,因為她平常不肯喝水,大人告訴她喝水就會胡牌,所以她一聽牌就要喝水,一口接着一口,每摸一張牌公公就「嘿!哈!」的叫,隨後又「啊呀!」一聲,因為沒摸到好牌,「啊呀」了好幾次,我沉不住氣的大叫「寶貝兒!你要學姥姥用力摸牌才會自摸!用力!用力!」孫女緊張的用小小的手,抓着很大的廣東牌,用盡吃奶的力,按在牌桌上慢慢的拖到自己面前,「叭噠!」一聲,學着姥姥的東方不敗架勢拍在桌上,大家湊前一看卡張獨聽二萬,看牌的、打牌的全體鼓掌,翻開牌還是大牌呢,混一色,孫女得意的小臉通紅。
小孫女愛上了麻將,常常一缺三找腳,我是一定陪打的,她有一副自己的小麻將,大家坐在地上打,你有沒有見過含着奶嘴打牌的?她含着奶嘴、摸着牌、抱着一樽水、偶而還要回頭看看電視,但是也不會忘了上牌,並且不會漏碰,在姥姥眼裏,這5歲的小姑娘真是水晶心肝聰明人。
曾記得有一年聖誕節,施南生請大家到當時的九龍麗晶酒店去吃法國聖誕大餐,因為客人中只有我和黃霑住香港,於是黃霑被指派做我的護花使者。聖誕夜車子過隧道會很塞車,我們兩人選搭天星小輪過九龍,下了船人山人海擠得不行,黃霑拉着我的手,也幾乎被人潮沖散,我當時有種感覺像逃難。之前聽朋友談起過,香港地小人多,都住在像火柴盒的高樓裏,如果過年過節大家不打麻將,都跑到街上站着,那會是甚麼狀況?
白先勇跟我説,麻將真是我們的國寶,他也愛此道,也想寫一篇麻將經呢!
2022年4月
作者簡介_林青霞
祖籍山東煙台,生於臺灣嘉義,臺灣電影女演員。一九七二年在台北西門町逛街時由星探發掘。以瓊瑤愛情電影《窗外》出道。一九七六年轉往香港發展。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 《青霞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