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她又傳來下一段訊息:寄冬天衣服給我。另外附上了一串英文地址,位置是澳洲珀斯(Perth)附近的一座小鎮。
我對珀斯的認知非常淺薄,Wiki上說它是澳洲西岸的城市,地中海型氣候。Google搜尋出來的城市風景,花木扶疏,整潔美麗。
但按照我媽先前的描述,她住的小鎮地處沙漠之間,距離市區還要開上幾個小時的車程。
說是城鎮,但鎮上人口稀少,只有一間什麼都賣的小超市。她和她的男友「澳洲阿伯」把露營車停在鎮外的露營地裡,接上水電,就是一個家。
我媽對當地的形容,大多都與野生昆蟲或動物有關,譬如說沼澤地裡的蒼蠅長得很肥大,飛起來一片一片,既壯觀又嚇人。
「半夜聽見狼在營地外嚎叫,聲音很近很近。」她說,語氣裡有幾分得意。
聽她敘述,我不覺得浪漫,只覺得荒謬。因為就在一年多以前,她還住在臺北的電梯住宅裡,社區有二十四小時保全,走出大樓三分鐘內就有數間超商、一間超市、一整條街的小吃餐廳,不遠處還有國小、國中、高中和一間大型醫院,公車從她家巷口而過,離捷運站也不遠。
捨棄方便的都市生活去荒山野嶺之地,住在露營車裡生活,放在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我或許會羨慕地說:「喔,真是浪漫!」但一個六十多歲的歐巴桑這麼幹,我只能說:「神經病!誰去把她帶回來啊?」
但事實是,作為她的女兒,我也沒辦法把這個歐巴桑帶回來。
事實上,就在幾週前,在她第三次啟程前往澳洲的前一晚,我們才在電話裡火爆大吵了一架。
和你想的絕對不一樣,那場爭吵的主題,並不是我要求她留下來而她堅持要走,是她主動挑起戰火來攻擊我!
大半夜的,她忽然打電話過來,語氣不善地問我:「妳知道為什麼我要嫁到澳洲去嗎?」
在講述我如何回應之前,得先說說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曾經是一個作者,學生時代出過幾本小說,大學畢業後拿到教師證書,短暫地在國中和高中裡教過國文,但很快就意識到,站在講臺上講課、督促學生好好讀書的生活,雖然穩定,但不適合我。
我是那種年輕的時候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燃燒青春燃燒愛,還燃燒靈魂和燃燒自我,自以為在夢想的道路上奔馳,等到年華老大才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只作了一場大夢的傻蛋。總之,回首當年的決定,雖然從沒後悔離開教職,但也沒料到離開之後,日子會這麼不好過。
一直到三十歲之前,我都一相情願地認為,自己只是「插入方式」不對—不是我不夠好,是適應這個世界的方法不太好—年輕的我,滿以為可以靠出書過日子,但很快發現收入遠遠趕不上支出。於是轉行,做過好些不同的工作,有些賺錢,有些只能勉強餬口,還有些連餬口都很難⋯⋯總之,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左支右絀、挖東牆補西牆中度過。
年輕的我可能罹患一種賊心不死的病,每次好不容易經濟穩定、生活安定下來,那顆寫作的心就又會熊熊燃燒。花幾年時間攢一點錢、辭職回家、寫上一、兩本書⋯⋯然後在彈盡援絕時又認命回到職場,成了我的無盡輪迴。
這樣的生活看起來自由,但也非常危險。多數時候,我都活在捉襟見肘、青黃不接的狀況,整天追逐著錢奔跑。
但我總把窘迫視為追逐夢想的浪漫,對於旁人的安定不屑一顧,始終相信自己擁有天分—只是缺了點天時地利的機會—願意用手邊擁有的一切去換取能夠發光發熱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瞬的徹底燃燒,也毫不在乎。
三十歲前後,人生遭遇重創,墜入谷底。才忽然意識到這些年過得多麼荒唐,也受夠了沒有錢萬萬不能的生活,開始渴望年輕時所不屑的安定。
後來我在某個名頭響亮的半公家單位裡找到一份工作,認命成為一顆螺絲釘,有了一個可以印在名片上的頭銜,過起了朝九晚六的生活。放下關於夢想方面的種種妄想,埋首工作,翻書、整理資料、製作大量表格,按照格式寫簽呈和報告,把時間花在帳單的報銷和應付成天說漂亮話吹牛的主管上。
無論如何,我有了一份工作,每個月有一筆看起來頗過得去的薪水,在支付每一筆開銷的同時,說服自己不要懷疑人生。
和許多上班族一樣,在一整個白天裡消耗生命之後,到了晚上,我筋疲力盡、恍恍惚惚回家,就像燃燒後剩下的殘渣。所以,在這種時候,突然接到老媽語帶挑釁的電話質問時,我的反應與其說是錯愕,不如說是迷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質問我遠嫁的理由,因為決定嫁到澳洲的人,是她,又不是我。
爸在五十一歲那年因為心臟病突發過世。他走了以後,老媽守寡十多年。這十幾年來,我是她關係緊密但行動疏離的旅伴。我們吵吵鬧鬧,有時還會上演推推打打的戲碼,但無論如何,一路同行。我看著她從有婦之夫變成單身女性、看著她的生活從混亂逐漸穩定⋯⋯原以為會一路走到底,但她卻突然自己決定改變方向,另外找了個伴,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彷彿把我踹開一樣。我不想承認失落,但真的有點不太好受。
別人家的孩子碰到這種事情會怎麼樣?我不知道,也沒有前例可循,但我對她決定再婚很不安。在這個階段,我磨爛嘴皮,進行了沒有八千次也有一萬次的各種說服。
我說:「媽,妳上一次談戀愛,對象是老爸,距今超過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世界改變很多。你們那個年代,愛情是天長地久的事情,但現在這個時代,愛情就是速食,人來來去去,合則來,不合則去。更何況你跟對方是透過網路認識的,這種戀愛燒起來很容易,但滅掉也是瞬間的事。媽,愛情本質上是個幻覺啊!尤其在網路上,陌生人容易對彼此產生幻想。妳根本不了解對方,愛上的可能是自己對婚姻的憧憬和想像。你們又是異國戀,文化差距這麼大,又有語言隔閡,兩人真能溝通?怎麼能說結婚就結婚?我覺得,妳還是想想清楚比較好。」
我媽這個人是經不起質疑的。她雙手一揮,理直氣壯地反駁:「怎麼不了解啦?怎麼會是幻想呢?我跟他同居半年啦,我們相處得很好,沒有隔閡!」
「半年算什麼!很多人結婚好幾年後才慢慢認清事實,冷靜下來,然後悔不當初,否則怎麼會有七年之癢呢?你們現在還算熱戀期,等到後面清醒過來,說不定就會後悔。」
老媽非常認同,「所以說啦,結婚之類的事情,必須要趁著昏頭的時候趕緊辦了,否則等到清醒過來,就什麼都沒了。」
我差點咬到舌頭,說:「⋯⋯妳、妳這都什麼胡說八道啊?婚姻大事,豈可糊塗?」
媽用那種教育無知孩童的口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唉,妳這個人有個毛病,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又想太多,還活得太認真,老想把什麼事情都弄清楚再做。妳給我聽好了!人生哪,大多數時候都是迷迷糊糊的。胡塗時做的決定,搞不好才是正確的決定。」
我氣到想笑,「但如果結果是錯誤的呢?」
她不以為意地說:「那就等清醒之後再收拾殘局啊。大不了就離婚嘛!我是沒什麼離婚經驗啦,必要的話經歷一次也行。人哪,就是不斷地歷練,不斷地增長智慧啊。」
我說、我說、我說⋯⋯老實說,我也說不出什麼話。她都放出不惜離婚的大絕了,我還能講什麼?
每次對談到了這種地步,我都仰頭望天,想著該怎樣才能把老媽給栓起來綑起來關起來又能不犯法的可能性,但無論怎麼想,結果都是一樣的—我阻擋不了她。
最後我什麼話也沒能說出口,因為媽已經厭煩了。她這個人沒什麼耐性,能和我對談上半個小時沒連吼帶叫爆出各種意氣用事的字眼,已經算得上相當有理智。而當老媽喪失耐性的時候,她就會快速幼稚化、幼兒化和瓊瑤化。
就像現在這樣—
她衝我嚷嚷:「好啦好啦!妳不要再多說了!成天嘮嘮叨叨的,煩不煩人?我告訴妳,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要嫁給這個人,要搬到澳洲去,這是我的事情,我做了決定。我都已經跟人家說好了,妳講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不是有那麼一句老話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無法可治。」
我知道,自己是治不了老媽了,但也不想就此屈服,贊成她的決定,只好摸摸鼻子退開,讓一切順其自然。
討論結束後的第二天,她買了一只大行李箱,白底紫花,顏色浪漫,足以讓少女心噴發。同場加映,又添購了一副超大的明星墨鏡、一身豹紋洋裝和花樣複雜的羅馬鞋與相應的寬邊緞帶大草帽⋯⋯整套搭起來,好像是哪個國際女明星要去南方島嶼度假。
她穿著這一身自稱「戰鬥裝」的行頭,甩著刻意留長燙捲的大波浪髮型,推著行李箱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反覆練習著怎樣單手拿下墨鏡,回眸一笑的姿態時,我和妹妹都很安靜。
很難用文字形容,一個六十多歲的阿婆硬要打扮成十六歲的樣子。不過我得承認,除了皮膚黃了、臉上有點皺紋,我媽打扮起來還頗有點姿色,談不上美魔女,但也絕不是個老怪物。
果然人要衣裝啊!看著她這一身,很難想像,平時在家她總是蠟黃著臉,踩著塑膠拖鞋啪嗒啪嗒滿屋子跑的樣子。
正想著,妹妹輕輕推了我一把,低聲問:「姊,妳不說點什麼嗎?」
我反問:「說什麼?」
她說:「阻止她啊!難道就讓媽這樣去澳洲嗎?」
我說:「我能阻止正常人,但能阻止瘋子嗎?」停頓一下,嘆了口氣,「唉,算了,能看上她的人,大概也沒有多正常,就讓他們相愛相殺去吧。」
妹妹擔憂地問:「妳說,她會不會給人騙了啊?」
我發自內心真誠地回答:「誰騙誰還不知道,搞不好對方才是受害者呢!」
總之,老媽有計畫地整頓一切,收拾行李、打包運送的東西,一一交代家裡瑣事,為遠行做準備。就在我以為她一切就緒,即將奔赴遠方落實追愛夢時,她卻在臨出門的前一晚打電話過來,沒頭沒腦地拋出問題,語氣不善地質問我,為什麼?
電話那一頭,老媽的口氣又直又兇,帶著幾分醞釀著要發作的味道,那種感覺我太熟悉了,就像她抓到了把柄,準備興師問罪一樣。
我試圖跟上她的節奏,反問:「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這不是妳做的決定嗎?妳不是說,妳想再婚,要跟他在一起。妳說我講什麼都沒有用,你們都已經講好了。還說妳不想聽勸說⋯⋯這不都是妳說過的話,怎麼現在回過頭來問我為什麼?我說,妳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是不是失智啊?」
說到後來,我忽然激動,甚至有點動氣。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心裡其實並不好受,不是因為擔心她遠行,而是有一種落單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那些她晾晒在浴室或後陽臺,穿到泛黃且喪失彈性的老舊內衣褲,還有平時邋遢的穿著,那些褪色的破T恤、皺巴巴的長短褲⋯⋯為了配合這一身全新裝扮,那些像梅干菜一樣的舊衣破褲,一定都扔了吧?就像我和妹妹一樣,都是她在追尋下一場真愛的過程中,必須排除在外的雜物。
可能是因為我的反應激烈,還拿她說過的話去堵她,老媽一時間竟然沒能立刻接話。電話裡一陣靜默,我聽見自己呼呼喘氣的聲音,暴躁、毫不理智。
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在我和我媽來說,並不稀罕。
我們的溝通向來如此,冷言冷語、吼叫爭吵是常態。理性坐下來好好討論分析、溫聲款語的溝通,才是不正常。
誠實地說,我並不是一個能夠受氣的人,但人在江湖飄,難免要挨刀,人入中年,也曾在荊棘叢中狠摔過幾次。年少時如何氣焰洶洶,今日就怎樣低調隱忍,即使心裡有些不舒服,但行走江湖,對著外人,我收斂情緒,不輕易動怒。
可是一回到家來,對上我媽,事情就不一樣了。我立馬成為不受控的易爆彈,脾氣說來就來,說炸就炸。
對著我媽,我什麼話都能說得出口,但走出門去對著外人,人就烏龜了。
媽一再指責我是「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說我是個雙面人。只要她這麼講,我就憤怒,火燒得更旺,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反駁她,諸如「跟不講理的人講理,我傻嗎?」「妳這麼野蠻,我跟妳客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但不管怎麼說,我心裡其實清楚,自己確實是個雙面人。
對媽媽和對外人,我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也不是看輕她或欺負她,只是⋯⋯對身邊親近的人,我沒有對外人那麼有耐性。
是,我就是一隻只能在家裡橫的活刺蝟。
但憤怒只是一時的。回想起往日老媽對我的諸多指責,忽然記起這些年來我始終忙於追逐自己的夢想、忽略她的感受⋯⋯我們住得那麼近,但實際上,真正坐下來一起吃飯的機會並不多。
我總覺得老媽很煩,她嘮嘮叨叨、胡言亂語,無論說什麼,理都是她的理,話都是隨便說。她挑三揀四、不按牌理出牌,總是那麼不好相處⋯⋯我一直覺得,她離慈母的形象無比遙遠。
這位老太太絕不是那種電視電影裡會出現,為了子女委屈隱忍,溫柔、慈愛、含笑相待的慈母,她是個意志堅定、態度蠻橫甚至嚴重不講理的潑辣歐巴桑,越老越糊塗、越老越任性,還有點瘋瘋癲癲的。但無論怎樣,她都是我媽,生我養我,一天不漏地跟著我一路吵架長大。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會永遠生活在我身邊—即使不住同一個屋簷下,也離我不遠—以旅伴來說,我已經做好了要跟著她一路對戰到人生盡頭的心理準備。
但我認命,她卻不認命,半路落跑。
這種感覺很複雜,我看著她跳到另外一艘船上去,前途茫茫。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我都能幫她,但想要活得幸福,只能各自努力。
愛情和婚姻都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作為女兒,這些年來,我旁觀者清地看著她開啟和結束一段又一段的戀愛。她受過傷,很多很多次傷,有時我甚至會為她遭遇的事情感覺無奈和憤怒。
沮喪的時候,我會提出一些看似荒謬的主意,例如,「媽,妳要不要出家啊?」
我媽一驚,反問:「為什麼?」
「出家人六根清靜,沒有感情問題。」
我媽想了想,說:「但我六根不清淨,怎麼能出家呢?我想談戀愛,也想找對象。我總不能出家之後找個和尚在一起吧?那都成什麼啦!」
是,她就是那種能把自己想要什麼放在嘴上,不覺得羞愧的老太太。
但談戀愛這種事,無論在什麼年齡,都要費心力。開啟一段感情需要勇氣,結束一段感情也需要決心。要把戀愛落實到婚姻,難度更高。
有時候我會想,換我是她,到了六十歲,還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展開與結束感情?我有勇氣為了虛無飄渺的感情,拋下習慣而安定的生活,去遙遠的異國展開新生活?
我覺得我沒有,但老媽有。就衝這一點,其實我佩服她。
我有點明白她為什麼這個時候打電話來,丟下這樣不客氣的問題了。人在面臨大事的時候,即使心裡有了定論,但到最後關頭,難免自疑:這決定是對的嗎?我沒做錯選擇吧?快來個人告訴我呀!
人就是這麼機車的動物,即使心中已有答案,但還是希望能從別人那裡得到認同和鼓勵。我想,老媽顯然是來找認同了!
所以,她並沒有像表面上那樣從容不迫,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吧?
意識到這一點,我莫名湧出幾分心安。在關鍵時刻,老媽會想尋求認同的人,還是我!我想,在她心底,我總是不一樣的。
深呼吸一口氣,我放下了得失心與戰鬥心,也放緩了語氣,想要對她說些溫暖好聽的話。
我想說:「這把年紀還這麼瘋,妳也挺了不起的。」
我想說:「別擔心家裡,我們都大了。」
我想說:「妳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用不著管別的!」
我也想說:「妳要過得幸福啊!」
我更想說:「媽,無論到了怎樣的時候,都別忘記了,妳是我媽,這裡是妳家。在外頭要是有什麼不順心的,隨時回家⋯⋯」
這些話在我心底醞釀了一下,每個字眼都很熟悉。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從老爸的口中聽到同樣的言語。世道輪轉,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輪到我來說這些。
我有一種隱密地成長的喜悅。
但無論怎樣醞釀,最後,這些話都沒能從我口中說出。
因為老媽搶先說了話。
她語氣陰沉,態度不善,聲音從話筒那頭傳來,帶著一股數落和嫌棄的味道。
她說:「我不是因為自己想要,才決定去澳洲的。我是被妳們逼得走頭無路,才選擇了再婚⋯⋯」
這突兀荒謬的表白打斷了我所有思路,那些迴盪在心底呼之欲出的好言好語與溫暖溫柔,瞬間煙消雲散。彷彿當胸挨了一拳,一股熟悉的不舒服的感覺一擁而上,雖然沒有看到火焰,但已經聞得到煙硝味了。
電話那頭,媽還在滔滔不絕地指責,「⋯⋯都是妳們的錯!是妳們害我不得不嫁到澳洲去!妳和妳妹妹讓我丟盡了臉,害我沒有顏面在臺灣生活下去!」
據說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也傷你最深。如果此言為真,那麼這世上最能傷害我的人,沒有別人,絕對是我媽。
我跟我媽的關係,從小到大都是不和諧的。
我羨慕那些能把慈母文章寫得絲絲入扣的作家,羨慕朋友們談到與母親之間親密親暱的感情,因為與之相比,我和我媽的關係非常詭異,充滿矛盾、衝突、戰爭、吼叫、攻擊、冷嘲熱諷和各種神補刀。
我們是親人,一定會互相關心,但媽這個人有一種奇異的天性,即使是關心,也不能正常表達,就算是好話,她也得夾槍帶棒地說。
譬如說我生病了,她不會安慰,「怎麼著涼了?不是讓妳多加一件衣服?趕快去看醫生吧!好好休息,把病養好。」
她永遠都是說:「咳咳咳,妳怎麼不咳死呢?長這麼大了連照顧自己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妳還能做什麼?成天給人找麻煩,是想累死別人啊?」
我在外頭如果做錯了什麼事或吃虧受欺侮讓她知道了,她從來不會說:「沒事了,別放在心上。不要害怕,勇敢點,我們再試一次。」
她只會說:「妳這個廢物,一事無成,沒有出息,我早就知道妳沒用。」
(本文摘自《【媽,別鬧了!戲劇原著小說】我媽的異國婚姻》,圓神出版,陳名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