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日本電影《我的意外爸爸》（2013）裡的情節，一通來自醫院的電話，讓野野宮良多面臨了這樣的處境。六年前，當時處於情傷的護理師，為了洩恨竟然把兩個家庭的嬰兒調換，六年之後，因為良心不安才說出真相，她接受了法律的處罰，但留給兩個家庭一道難解的習題。
▲電影《我的意外爸爸》兩個家庭一道難解的習題
或許你希望自己的親生骨肉回到身邊？但要把從呱呱落地起就抱在懷裡、然後你看著他會爬、會走路、聽著他小小的嘴裡喊出一聲媽媽、爸爸的孩子還給他的親生父母，說來又是何嘗容易的事。同樣的感受，對另個家庭來說也是如此。兩家人在醫院的安排下碰面，試圖為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找到應對的方法。
野野宮良多是事業有成的建築師，他帥氣挺拔、穿著體面有型，住在東京的高級住宅，開著名貴轎車，妻子野野宮綠是溫柔的家庭主婦，同時全心照顧六歲的兒子慶多。而慶多就像個小紳士一樣，打扮得整整齊齊、行事規規矩矩，任誰都會說他是懂事有禮的小孩，一如這個家庭給人的感覺，高雅、簡潔、內斂。
當野野宮與齋木兩家第一次碰面，良多與妻子早早就抵達醫院，穿著也正式莊重。沒想到齋木夫妻不僅遲到，還一身休閒打扮出席，甚至一開口就先問了院方賠償相關問題，這在良多眼中都顯得粗俗不已。兩家碰面後，可以看出良多是瞧不起齋木一家，雖然見面時以禮相待，但離開會場後，良多在言談中不經意流露出對齋木的鄙視。
這兩家人真的有好大的差異，就像活在平行時空的兩個家庭。
野野宮良多是高富帥，相形之下，齋木雄大的外型毫不起眼，也只是在小鎮鄉下經營一間小水電行，妻子齋木緣則在便利商店打工，他們帶著四個小孩，一家六口住在擁擠凌亂的小小屋子裡。相較野野宮一家的嚴謹內斂，他們家顯得自由隨性，不拘小節。相對野野宮家的富裕，齋木一家的物質生活更顯寒酸。
也因此，良多認為齋木家無法提供小孩良好教育，他希望把自己的親生小孩，也是齋木家的長子琉晴接回身邊，甚至他對齋木說，他可以一起養慶多與琉晴兩個小孩，然後他會付一筆錢給齋木一家當補償。良多以為這是最好的方式，但他沒想到這背後其實有太多的自以為是，同時也很不尊重另個家庭。
此話一出，果然惹惱了雄大，他打了良多的頭並回：「沒失敗過的人，果然很難理解別人的心情。」表達出對良多缺乏同理心的不滿。良多一直把齋木家視為粗俗之人，但諷刺的是，以為對方可以用錢打發、不要小孩的他，說來不是更加粗魯與無禮嗎？
野野宮家，是一種典型的日本社會菁英家庭，丈夫忙於工作，努力為事業打拚，很晚下班，也難跟小孩有互動，幾乎沒有時間好好陪伴小孩。於是照顧小孩幾乎成了母親的責任。他們讓小孩上最好的幼稚園、讓小孩學鋼琴、參加比賽，對小孩的成就表現有所期待，但他們的家庭也有好多要遵守的規則，有好多小孩要服從的「應該」，因此小孩也比較壓抑。
齋木家物質生活雖不富裕，居家環境的舒適程度也無法跟野野宮家相比，但齋木家有更多的笑聲、家人間有更親密的互動，父親雄大就像個大孩子，會跟小孩一起玩耍，一起洗澡。
▲電影《我的意外爸爸》飾演齋木雄大的樂天派爸爸 Lily Franky（左）與真木陽子飾演的齋木太太
相較之下，良多和小孩的互動顯得嚴肅與冰冷許多，他對孩子的要求多過關心，讓人感覺他在意孩子的表現，多過在意小孩的感受，當孩子表現不好，他也會直接表達自己的失望。良多的岳母曾對良多說：「你家太像旅館，我住不習慣」，或許也在表達這個家的冰冷氣氛吧！
而良多的太太綠壓力也變得很大，因為先生都在工作，小孩的表現彷彿也是母親的成績單，若小孩表現不好，她也會承受先生的責難。更叫她難受的是，良多認為血統純正比較重要，因此一心想把孩子交換回來，雖然慶多不是她親生，但那可是她從出生就照顧六年的孩子，她不滿先生認為血緣比相處六年的情分重要，更心疼慶多被先生瞧不起。
他們夫妻倆有過一段對話：
「老公，發現慶多不是親生的時候，你記得你說了什麼嗎？」綠問良多，聲音還有點顫抖，感覺想哭。
「我當然記得。」良多坐在沙發上滑手機，回得有點無奈，停頓了幾秒，他放下手機說：「我說妳怎麼會沒發現。」接著他放下手機，從沙發上起來，站到太太面前說：「我願意道歉。」
但這時太太打斷了他，生氣地說：「你錯了，不是這句。」良多愣了一下，他以為太太是氣他責備她，以為是自己當時的話讓太太感到委屈，沒想到太太回答不是。
「你說的是『果然是這樣啊。』」 太太告訴良多。
「果然是怎樣啊？請你解釋一下。」太太繼續說。「你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慶多，因為慶多不如你那麼優秀，你的那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太太最在意的，不是要表達身為一個太太被先生指責的委屈，而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心疼孩子被父親看不起的痛苦，更捍衛著孩子被貶抑的價值與情感。
但良多就像心硬如石的鋼鐵男子，他曾跟自己的父親討論過這事，父親用賽馬比喻，強調賽馬最重視的就是馬的純種，他認為人也是，強調小孩一定要換回來。其實良多與父親的關係並不好，良多的媽媽早逝，父親待他嚴厲，也不知怎麼安慰他想念媽媽的失落之情，他的情緒難被父親接納，還一度為此離家出走。
有次齋木雄大跟良多說：「你應該要多陪小孩放風箏。」
「我父親也不會陪我放風箏。」良多回。
「你不一定要學習你的父親。」雄大跟他說。
良多似乎在複製自己父親的形象，高高在上，強調競爭（用賽馬的比喻養小孩）、看重成就表現、重視規矩、壓抑情感。雄大的話，其實是很重要的提醒，我們不一定都要跟我們的父母一樣，我們有機會做不一樣的父親母親。
良多的教育觀，是要孩子努力來追上他，但雄大是希望自己陪伴著孩子。這從兩家人的合照就可以反映出來，良多是站在慶多旁，但雄大是蹲下去與孩子同高一起入鏡。
只是強勢的良多主導著一切，後來真的決定交換孩子，琉晴回到了野野宮家，慶多被送到了齋木家。
但琉晴完全不適應野野官家的規矩，雖然他可以有好多高檔的玩具，以前他是個歡樂的孩子，可是現在在這個優秀又嚴格爸爸的面前，他的笑容不見了，生活變得很有壓力。而被換過去齋木家的慶多，雖然有許多以前沒曾體驗過的快樂，但乖巧的他還是好想原本的爸爸和媽媽。
或許對幼小的良多與琉晴來說，誰是生父生母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但他們記憶中的生命經驗被大人中斷，那才是更難過的事。良多忽略了孩子們的痛苦，彷彿以為這種情感斷裂的痛苦不會發生在孩子身上。
他也忽略了太太的感受，雖然琉晴是自己的親生血肉沒錯，可是她當了慶多六年的母親，那些深刻的情感，是難以割捨的，於是她的心情很複雜，一來她對琉晴的情感沒有照顧六年的慶多來得深厚，二來，她對於自己對琉晴好，會有罪惡感，她會覺得自己對不起慶多，在她心裡，慶多早已是她真正的兒子了。
直到琉晴逃家，自己偷偷搭車回到齋木家，良多才懂孩子想家的心情，他開始調整自己的生活，開始花時間陪伴琉晴，甚至放下身段，會跟孩子在家露營、會一起玩起遊戲，他們家有了笑聲，孩子的臉龐多了笑容，家裡多了溫暖。
然而這也是電影厲害的地方，當野野宮家越來越溫馨的時候，我們的心裡卻也酸酸的，因為我們會想起另個孩子，過去一直在這個家生活卻沒有得到這些的孩子慶多。
電影最動人的地方，就在良多一天打開相機，才發現裡頭有很多自己睡覺時被拍下的照片，原來那些都是慶多拍的，是兒子視角裡爸爸的模樣，每一張都是兒子對他的關注與凝視。他一張一張瀏覽，看戲的我們跟他一樣，眼淚也一滴一滴流下。
這像打通他的任督二脈，讓這位總是高人一等的爸爸，放下了自己的執著，他終於成了一個父親，一個對慶多來說，沒有人可以取代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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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的意外爸爸》良多開始意識到自己身為爸爸的不及格，最後他還想「追回」養育多年的慶多，恢復他們之間的信任關係。
影片最後有著動人與充滿象徵的安排，那天早上野野宮一家帶著琉晴開車到了齋木家，良多想跟慶多說話，但慶多表現抗拒，甚至走出家門，往外處走，良多追了上去，慶多沒停下來，良多一路在後頭跟著他，並喊著他的名字，慶多還是繼續走，有一度，兩人在隔著樹叢的兩條路上並行，樹叢盡頭，被隔開的兩條路匯成一條，良多追上了慶多，慶多停下來，父親摸了他的頭，然後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他。
這是電影裡的第一次，良多蹲下來跟孩子互動。過去的他，永遠像在前方等待，等著孩子努力追上，但現在換他追著孩子，是他努力要跟上孩子的腳步。過去父子關係像被隔開的兩條平行線，如今他們走到同條路上，從此他們是同行的夥伴，他才終於成了孩子的父親，能夠回應著孩子渴望被愛的情感。
孩子要不要換回來，不是重點了，更重要的事，良多成為真正的父親，《我的意外爸爸》展示一趟成為父親的旅程，而那不是用金錢、地位鋪成的道路，那是用情感與陪伴才能走到的地方。
(本文摘自《影癒心事：他的家庭你的傷痕，心理師陪你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時報出版，黃柏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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