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留的夢境是我在平日走路上學的艋舺巷弄間,尋找可以覓食的餐廳。其中有一間餐廳甚至放了整顆豬頭在外面,像是在拜拜。嘈雜的環境人來人往,沒有我想停靠的地方,於是我決定回家。
年輕的媽媽笑瞇瞇地迎接我,並且端出了飯和菜,她說在自己家吃飯比較乾淨。
我吃著像薏仁一般的「菜」問:「這是什麼?好像米一樣。」她說她也不知道,是菜市場賣的,因為便宜就買了一堆。
她一向都是這樣的,對於燒飯煮菜洗衣都像是被咒詛過的工作,她被囚禁在這個隨時都可能被拆除的臨時的「家」,照顧著八口之家。她平常最喜歡的事便是閱讀小說和看電影,更奢侈的享受便是去旅行,但是在爸爸的強力阻止下,她幾乎沒有機會單獨離家出外旅行。
有一次陪她去參加同鄉會的聚餐,餐後我想叫計程車送她回家,她說她不想要那麼早回家,她最近因為要陪伴爸爸,非常難得出門,想要到處逛逛透透氣。那次我才發現,作為兒子的我,並不了解媽媽內心很深很深的寂寞。
在我們漫長的童年到青少年時期,她唯一能展現才華的機會,便是到了夜晚,大家都躺在各自的床上時,她開始說故事。她說的故事也像是一千零一夜那樣被詛咒不能停止,偏偏她輕易就做到了,因為那可是她最擅長、甚至喜歡的事。如果我要找到自己在說故事這方面的基因,毫無疑問的是來自母系。
爸爸走後,她的行動才真正自由了,記得爸爸走的時候她異常地平靜,只在爸爸耳邊輕輕說:「你先走一步,不要害怕,我很快就去陪你,講故事給你聽。」
就像那次的同鄉會之後,她並沒有很快回家,已經七十八歲的她才開始要飛到世界各地去旅行,過了十一年,她才去找爸爸。
東奔西跑了八年後,她忽然再也跑不動了,找不到任何病痛,她就是站不起來了。在她去找爸爸的前三個月,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輪到我講故事給她聽。直到她連聽故事的力氣都沒有時,我知道我們再也挽留不住她了。
原來,她躺在病床上的三年,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是對兒女們的眷戀和不捨。
我曾經為媽媽寫了一首歌,請朋友興華譜了曲,失眠時常常在耳邊播放,像是在聽她說故事:
你曾經走過許多崎嶇的道路,這是你人生的最後一哩路,我從好遠好遠的地方飛回來,想要陪你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這是你離開人間的前十天。
第九天你在我的故事聲中睡去,第八天窗邊枯樹發出了新芽,第七天山邊蝴蝶漫天飛舞,喔喔喔你說你的幸福才開始。
第六天第五天第四天你迅速衰老,一次一次跌倒吵著要我抱抱,你已經輕得像一隻蝴蝶,你已經輕得像一隻蝴蝶。最後一天你緊緊抓著我的雙手,你的手為什麼那麼冰冷?你說有我陪伴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你就像蝴蝶一樣的飛走。
如果知道這是你人生最後十天,我會抱著你去做每一件事,我會抱你抱你一直抱著你,抱你抱你一直抱你。抱你抱你好想一直抱著你,讓你躺在我懷裡安心地離去。
寶貝乖乖不要害怕黑暗,記得要一直走向光明的對岸。窗邊枯樹發出了新芽,山邊蝴蝶漫天飛舞,抱你抱你好想一直抱著你,讓幸福可以一直延續。
現在,失去媽媽,我更像是一個流浪的人了,唱著我自己寫的流浪者之歌,想念著媽媽。
本文摘自今周刊出版社《走路・回家:小野寫給山海的生命之歌》
【台灣第一位】斜槓國民作家×新浪潮電影推手×社會革新實踐者×體制外教育家,多元視角開啟自然書寫新頁
【生涯第一本】小野潛心15年最深情力作,首次以自傳體書寫歷史文化、地理生態及個人生命,剖析島嶼百年故事,召喚流浪與自由之魂,追尋安頓、療癒與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