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走路四十五分鐘,有的時候和朋友或鄰居,但一般都獨自一人,另外花幾個小時工作,除了寫這本書外,還與好友兼共同作者莫林‧列西切﹝Molyn Leszcz﹞為《團體治療的理論與實務》即將出版的第六版編寫最後一章。
多數時間,極為忙碌,不願受到打擾。由於整個心思都放在這本書上,每天早上八點就迫不及待趕著進辦公室。寫作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但到工作結束,卻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心理狀態,預期自己又將陷入深沉的悲傷。
總的來說,對於自己表現得如此之好,我不免驚訝。居然沒被自己所蒙受的喪失打倒,為什麼?對瑪莉蓮的深愛,我深有信心:世上沒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能夠比擬。過去幾個月,看著她受苦,不知多少次對她說:「我希望我能替妳生病。」我是說,我真的願意把自己的生命給她。
我一再重回她生命最後那可怕的三十六小時:依偎著她,親她的額,吻她的頰,縱使她往往毫無反應。她的死對我們兩個都是一種解脫。對她來說,解脫了不斷的嘔吐、疼痛,以及向無數她深愛的親友家人道別的極端疲憊。對我來說,則是解脫了幾個月來看著她受苦的無助。
最後那三十六小時是我最大的痛:她所接受的嗎啡及樂眠錠﹝lorazepam﹞,即使劑量很小,阻斷了她的溝通能力,當她短暫睜開眼睛,對我微笑,想要說一兩個字,卻又昏睡過去。我是多麼想跟她說說話呀!記得我還無端地對安寧病院的護理師發脾氣,怪她給的嗎啡太重,害我失去了跟她說話的最後機會。
另外一個告別的場景,一個早已經不復記憶的場景:我與癌症末期病人團體一同工作的那些年,沒由來地從遙遠的過去飛進了心裡。病人病得太重無法參加團體治療時,要求家訪的不一而足,通常我都來者不拒。
一天,伊娃,一位中年婦人,卵巢癌末期,很少缺席團體聚會,提出了要求。接到電話後,來到她家門口,照護員引我進屋,去到臥室。伊娃剛小睡醒來,見到我笑逐顏開,聲音虛弱沙啞,要求私下說話。照護員退出房間。
人顯得非常衰弱,原來很有力的聲音變成了喃喃細語。她說,醫生告訴她,她的來日不多,勸她去住院,她拒絕了,說她寧願死在家裡。然後轉頭向著我,伸手握住我,深深地望著,說:「歐文,最後一個要求,拜託,可以上床躺我身邊麼?」
如果我拒絕──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儘管為自己辯護,腦子裡卻升起醫療倫理委員冷峻嚴肅的面孔。沒脫鞋子,我在她身邊躺下,雙手交握,和她談了大約二十五分鐘,互道別離。為這位善良的女士帶來些許安慰,我感到值得。
回到現實,心思又轉到深埋土裡躺在棺木中的瑪莉蓮。但我既不能,也不願意,把思緒停留在墓園或她的棺木──因為,我知道親愛的瑪莉蓮並不真正在那兒。
我相信自己好多了,悲傷不再。或許是混亂與絕望麻木了我。但沒過多久,收到派蒂‧柏格的一封電郵。她的先生,鮑勃‧柏格﹝Bob Berger﹞,我們打從醫學院念書起就感情甚篤,直到三年前他過世。在他人生快走完之前,我們合著一本書《我要報警》﹝I’m Calling the Police﹞,寫他納粹屠殺期間在匈牙利的死裏逃生。
派蒂‧柏格的電郵附了一張漂亮的照片,三年前瑪莉蓮攝於一株花朵盛開的木蘭下。看著那張照片,過去的幸福時光又點燃了我的悲痛,將我拉回現實。我心裡明白,前面的日子,我還有的是苦要受。
如今,雖然已經八十八歲,人生還有許多要學的──主要是學習一個成年人的獨自生活。一生中我做過許多事情──成為醫師,照顧過許多病人,教過學生,寫過書,養育了四個可愛、大方、有創意的孩子──但長那麼大了,從未一個人獨自生活過!沒錯,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千真萬確。我驚訝自己,不斷重覆念著:長那麼大了,我從未靠自己一個人獨自生活過。
瑪莉蓮和我高中相識之後,從來沒有分開過,直到她搭上火車去麻州念衛斯理學院,我們才異地而處。我留在華盛頓特區,在喬治華盛頓大學修預科課程,和父母住在一起,除了拼命用功之外,啥都不會。
我拼命用功是有道理的:那個時候,整個美國,醫學院給猶太學生的名額只有百分之五。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聽說醫學院有時候會同意特別優秀的學生大學部只念三年而非四年。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是非瑪莉蓮不娶的,卻又飽受哈佛學生的威脅,他們給她的,有太多是我沒有的──文化、財富、家庭聲望。
於是,我抓住這個機會,縮短我和她分離的時間,下定決心提早一年進醫學院。解決之道再清楚不過:若我在喬治華盛頓大學大學部連續三年全拿特優,他們就會收我進喬治華盛頓醫學院。事情果然就這樣實現!
我們念大學分離的時日,瑪莉蓮和我保持密切聯繫:每天一封信從不間斷,偶爾通個電話﹝那個時代,從華盛頓打到新英格蘭的長途電話很貴,而我連一分錢收入都沒有﹞。
進了喬治華盛頓醫學院,只念了一年,我就轉學到波斯頓大學醫學院,可以和瑪莉蓮更接近些。我在瑪爾波羅街﹝Marlborough Street﹞租一間房,與另外四個醫學院學生合住。每個周末都和瑪莉蓮共度。
醫學院第三年我們結婚,此後,一生都是和瑪莉蓮一起生活。先是在劍橋,然後我實習時在紐約一年,念約翰‧霍普金斯時在巴爾的摩三年,服兵役時在夏威夷兩年,最後,到了史丹佛,在加州帕洛奧圖共度餘年。
事到如今,我八十八了,瑪莉蓮死了,我才發覺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生活。有許多事情,不得不有所改變。看到一個好電視節目,就很想告訴瑪莉蓮,我一再提醒自己,瑪莉蓮已經不在了,這個電視節目,這個生活片段,縱使瑪莉蓮無法分享,還是值得我自己珍惜、回味的。
類似的事情經常發生。一個婦人來電,要跟瑪莉蓮講話。我告訴她,瑪莉蓮已經過世,她在電話中哭起來,說她十分想念瑪莉蓮,瑪莉蓮對她有多麼重要。電話講完,我又得再一次提醒自己,這事情也只能到我為止,無法跟瑪莉蓮分享了。
但我這不是在說寂寞。我這是懂得了,有些事情即使只是我一個人經歷,即使無法與瑪莉蓮分享,並不會減損其價值、趣味及重要。
聖誕節前兩天,全家三代都回我家來──四個孩子和他們的丈夫及妻子、六個孫子和他們的丈夫及妻子──約二十個人,每間臥室、客廳、瑪莉蓮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全都睡滿了。孩子們在談晚上的菜單及活動,突然間,我僵住了:聽得到他們說話,卻動彈不得,覺得自己有如一尊雕像,孩子們越來越擔心。「爹的,你還好吧?爹的你怎麼了?」
接下來,生平第一次,我痛哭失聲,十分困難地說:「她不在這裡,哪裡都不在。瑪莉蓮不知道今天晚上這裡的一切,不知道,不知道。」孩子們嚇得不知所措:他們從來不曾看我哭過。
家人團聚歡度聖誕節及光明節,每個人都強烈感覺到,瑪莉蓮不在了。由於人多,聖誕夜我們從附近一家中國餐館叫菜。等待晚餐送來時,我和維克多下了一盤棋。中間有點空檔,突然間,有種想跟瑪麗蓮說些什麼的衝動升起。跟兒子下棋時候,全神貫注,棋下完了,空虛就趁虛而入。
除了大二那年她人在法國,接下來連續七十年,聖誕夜我都是和瑪莉蓮一起過。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聖誕夜,所有的一切──聖誕樹、禮物、唱歌及烹調──我都感覺得到,無聲地在記憶中流淌。但今年完全不一樣了:少有歡笑,沒有聖誕樹。我覺得寒冷,站到暖氣出風口前才覺得好些。我愛這裡的每一個人,又有兒孫環繞,但卻覺得空虛。關鍵在於想念。
聖誕節,女兒負責主菜北京烤鴨,其他人做不同的菜,彼此間毫無搭配。大家都明白,許多人也都說,如果瑪莉蓮在,我們就決不會叫外賣過聖誕夜,也不至於聖誕節各煮各的,弄得沒一個整體。
此外,瑪莉蓮在的時候,聖誕節及光明節的晚餐都是由她帶領,講幾句正式的話,通常都是讀經。在這個第一次沒有她的節日,我們全都覺得失落:沒有正式的起頭,大家坐下來就吃。我懷念那儀式性的讀經,視之為理所當然,一如愛妻所給我的一切。
過去十年,每到聖誕節,孫女艾蘭娜,從她十六歲那年起,都會和我按照我母親的食譜烘焙奇煪餅﹝kichel﹞。如今愛蘭娜長大成人,念醫學院四年級,已經訂婚,今年,奇煪餅就由她帶頭負責。
前一天晚上,她和我就準備好麵糰、酵母及奶油,一大早,揉好發酵的麵團,加入葡萄乾、堅果、糖及肉桂,做出三十多張鬆軟的酥餅。這一次,懷著悲傷準備一切,兩個人都想,要是瑪莉蓮在,不知會有多愛這些餅。
這個家越來越大,過去兩個聖誕節,我們都是每個人買一件禮物用抓鬮的。但今年,禮物不買了,太多的悲傷,送禮物收禮物,大家都沒那個心情。
接下來幾天,都有孩子們陪著,所以不擔心寂寞。聊不完的話,可口的餐點,下棋,拼字遊戲,打牌,有的玩的。等孩子們走了,我一個人過除夕。感覺卻出乎意料地好。我原本好靜,管得住寂寞。
當午夜臨近,打開電視看各地的跨年,從紐約時代廣場到舊金山,這才突然想起,七十年來,這是第二個沒有瑪莉蓮在我身邊的新年﹝第一次是她在法國念大二﹞。
電視上,時代廣場萬頭鑽動,歡聲雷動,我關掉聲音。沒有了瑪莉蓮,真實生活不再。我覺得沉重,悲傷,明白這無人能解。瑪莉蓮死了。想像著她棺木中衰敗的軀體。如今,她只活在我心裡。
(本文摘自《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心靈工坊出版,歐文‧亞隆, 瑪莉蓮‧亞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