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連續哭了好幾個小時,大爺(我父親的哥哥)和父親兩人招呼著往來的客人。爺爺在房間半夢半醒的樣子,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我和表哥兩人負責在房間裡照顧他。感覺世界從未像那幾天那般嘈雜過、擁擠過,甚至連安慰都要排上順序,分先來後到。
「冤家老太太」是跟女兒一起來的,她跑去房間裡看望爺爺,然後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感慨了句:「這老伴走了,老頭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老太太的女兒趕快接了句話圓場。
半年多後,爺爺的去世似乎讓那句話一語成讖。
爺爺走得安詳,跟奶奶合葬在一起,三個子女處理完後事,坐在一起開了個會,把老人們留下的家產做了分配。中國人向來注重儀式感,對待死亡也是如此,本來三家人就分居不同的城市,家產一分完,往後大概也不會再有如往常之時的團聚。
因為常年在外求學的緣故,我鮮少見過父親流淚,可能兒子總是比女兒堅強一些,就算姑姑哭得沒力氣了,父親和大爺也只是沉默地低著頭,抽一根菸。
後來聽我母親說,其實父親偷偷哭了一次。深夜裡,睡著睡著突然嗚咽,哭著哭著又睡著了,像小時候聽見巨雷聲響一樣,在淚水之中揣著驚恐睡去。父親那晚的悲傷來得後知後覺,自那夜之後,他又變回了原來的那個他,不輕易難過,卻急劇消瘦。
「面臨死亡」這個議題,是伴隨人一生的。小的時候,未曾思考過離開這個世界後該是怎樣的情形,只知道死亡於我而言,是電視劇裡,倒在英雄劍下的壞人的那一聲號叫;是新聞裡,被害人被歹徒刺傷搶救無效時,親屬流淚痛哭的畫面。
因為不曾與死亡接觸,所以總是無法透徹領會這個詞語背後的沉重。只是單純地恐懼,抑或是猜測。
我想父親應該也是這樣的。
從小到大,我和父親就缺乏成年男性之間的那種對話,我在他的身上總是能發現與我個性的反差。我是個嘴停不下來的傾訴狂,父親反而不善言談、嘴上笨拙,有什麼事都放在心裡。
所以這次談話來之不易,是在電話裡進行的,我說:「爸,我能簡單採訪採訪你嗎?」他笑了笑說:「行啊,你問吧。」
我生硬地問他,小時候印象最深刻,與父母有關的一個記憶是什麼?父親三言兩語,文不對題地回答我,我極力引導他,他緊接著向我描述了兩個畫面。
一個是八、九歲那年,過年的時候,他母親幫全家人做了饅頭,父親可以吃兩個,他的姐姐和哥哥以及母親只能吃一個,而作為最小的兒子,他也可以吃兩個。他描述這個畫面時,用了「最好吃」和「一輩子也忘不了」之類的詞彙,隔著電話,我彷彿能看到他此刻帶著幸福的面容。
另一個畫面是,他十幾歲的時候,被父親狠狠打了一次。當時哥哥出去當兵,全家都把希望寄託在他這個小兒子身上,省吃儉用供他上學。十幾歲的小男孩,總有些淘氣,他學會了翹課。回到家,父親用木棍和皮帶狠狠抽打他,他跪著發誓再也不翹課了。後來,他學聰明了,翹課也沒被父親發現過。
他說完,我故作深沉地停留幾秒,問他:「你現在想念他們嗎?」
父親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電話裡的氣氛有些尷尬。他說:「想啊,當然想啊。」
奶奶雖是肺癌去世,但離世的時候沒有什麼劇烈的痛苦;而爺爺則在睡夢中自然死亡,按老一輩的說法,這都算是「喜喪」。
「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過去,父母還是年輕的樣子,你也還小,你願意嗎?」
「這怎麼可能,哪還能回去?別說這些異想天開的東西了。」
「就假設,如果真的可以回去呢?」
「這世界上沒有假設。」
父親似乎很抗拒這個問題,這也是我每每無法與他順暢聊天的理由。我幾欲終止這次採訪,直到父親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們那個年代貧窮無知,不會表達,如果能像現在這個時代一樣,有手機,有微信,什麼都可以記錄下來就好了。」
他這句話裡的意思,應該是遺憾在父母去世之前,沒能好好表達一下內心的愛意或是歉意吧。
「有沒有對父母感到特別厭惡的時候?」
「厭惡?厭惡談不上,就是看不慣你奶奶太節省,飯菜壞掉了,也捨不得倒掉,還照樣吃,這樣對身體好才怪。你爺爺吧,脾氣太倔強了,勸不動他。」
我笑著說:「你知道你有時候,跟我爺爺一樣倔嗆嗎?聽不進去別人的話。」
他也跟著笑:「那等我老了,就把我送去養老院吧。」
「那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挺好的,有這麼優秀的一個兒子。」
「過得快樂嗎?」
「現在就想著你能有自己的事業,然後找個人結婚,我和你媽好安心養老。」
我爸總是在繞開話題,快樂或許在兩代之間,總會不自然地變成一種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期許。
聊到這裡,我發現與父親的交流依舊無法真正深入他的內心,但還是慶幸於他能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在他的回答中,我大體能拼湊出上一代人內心對上上一代人的感覺。
二十世紀九○年代出生的我與爺爺奶奶這一輩,幾乎相隔了五、六十年,歲月讓這段漫長的距離,催生出很多永遠無法彌平的差異與分歧,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不同的背後,都藏著人類在選擇情感和表達情感時的相似性,對兒女、對父母。
記憶中,我上初中的時候,裝模作樣地在奶奶家弄了塊小黑板,為了教不識字的奶奶認識男廁與女廁的標識,我教她寫男和女,她一筆一畫地照著寫,爺爺在一旁笑她,連字都不識,奶奶便與他拌嘴。那天教了一下個午,奶奶還是沒記住,她拍了拍大腿,撥了根香蕉給我吃,然後起身去廚房裡做晚飯。
可曾想過,上一輩、上上一輩的他們,也曾經走過我們此刻的年紀,也有對世界的不了解與不理解。年輕的我們與年邁的他們,全都由時代牽制,有了不同起點的命運。
前幾天,看到一個影片,兩代人以一問一答的形式,講述同一個故事。
影片裡,一群年輕的小孩子,從他們稚嫩的眼光出發,走進長輩們的回憶。
「奶奶,妳的媽媽對妳好嗎?」
問的人只是純粹地好奇,回答的人卻潸然淚下。看到最後,我又想起了我的爺爺和奶奶,想起他們還在的時候,陪我度過的點滴時光。
世界那麼大,變化那麼快。也許他們跟不上了,也許他們撐不住離開了,但他們依然可以用生命的軌跡,透過他們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來自歲月的啟迪,教我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試著也跟自己的親人來一次面對面的談話吧,或許只是簡單問他們一個問題,記錄下來。要知道,如果年輕的我們,不鼓起勇氣主動靠近這些滄桑的靈魂,他們或許永遠找不到合適的途徑張開懷抱,擁抱我們走進他們的世界。
交流,永遠是靠近心靈的開始。
你不問,他們也許永遠不會講出那些故事。
父親表達情感的質樸與笨拙,映射出了他們那一代人的單純。
電話的最後,我又問了他一句:
「如果真的有時光機,想回去嗎?」
「不想吧,嗯,不想了。活在當下吧,還是接受現實的好。」
(本文摘自《趁早把未來磨成你想要的樣子》,高寶出版,王宇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