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大我6歲,所以我是不敢在他面前感嘆自己已經40歲的。記得幾年前他辭職,我當時還以為他是打算養老,特別約他出來吃了一頓飯,問問他關於未來的規劃。結果我發現他其實也沒什麼想法,只是因為遇到了職場上的爭鬥,所以退出來先避避風頭。
半年之後,那場爭鬥有了結果,他就回到原來的公司上班,據說還加薪了。我當時覺得他活得太無憂無慮,40多歲了也不考慮以後的人生規劃。現在一轉眼,我也40歲了,可我也一樣沒什麼規劃,看來當初是我錯怪他了。
「朋友」這個詞,我其實挺好奇的,有些人只能陪伴我們一段時間,陪我們走一小段的路。那些能做一輩子的朋友到底長什麼樣子?見面之後是聊陳年往事,還是說說最近的改變?是彼此相互促進,還是只是一種習慣性的陪伴?
我還沒過完一輩子,所以現在也沒辦法知道這些,不過我和小天的關係,則是隨著這幾年我的忙碌而逐漸變淡了。
「小川,我覺得我們這幾個朋友裡,就你這幾年變得最多,所以有段時間我們都不太想約你。」小天喝了一口果汁,公佈了這個一直困擾我的答案。
「我變了嗎?哪裡變了?除了體重之外,我覺得好像沒怎麼變吧?」我當然是不肯服輸地辯解。
「你有沒有覺得,有段時間你特別在意職位和收入?」小天有些小心翼翼地說。這句話就好像一顆小石頭,在我的回憶之湖裡投下一個啟動開關。
我第一次月薪超過五萬、第一次出書、第一次學會做規劃、第一次完成了一場演講;第一次覺得做什麼都焦慮緊張,連和朋友吃飯都不能接受對方遲到;第一次在吃飯時還跑到走廊用手機做語音直播分享……
「你看,我做到了,不錯吧!你有沒有覺得我現在越來越有自信了?」我以為,我和朋友分享這麼多第一次,可以讓他們知道,我也在持續前進著。
但我獲得的回應,更接近一種戲謔的玩笑,我剛開始以為只是好友間的不好意思,以及我們文化裡比較不擅長讚美他人造成的,但我卻沒發現,原來在他們看來,我變了,變得和原來不一樣了。
也就是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什麼我那麼多次的分享,唯獨我認為的好哥們,從來沒說過一句:「你真棒,你真了不起!」
想到這裡,我忽然釋然了,於是我笑著問小天:「那你覺得,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
小天說:「你原本啊?你原本就是很喜歡寫字,喜歡畫畫,雖然賺得不多,但那時候我覺得你活得很快樂。你也常說,賺的錢夠花就可以了。」
我笑笑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那份平淡只是我苦於沒有機會的自我安慰而已?」
小天,在我月薪還只有兩萬五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年薪兩百五十萬的外商公司白領了,小伍(我另一個朋友)也已經是國內快速消費品企業的扛霸子了。
雖然你們都說我有才華,會寫文章、會畫畫,但只有我內心知道,這些東西都無法成為我養活自己的技能,我最重要的收入還是那份固定的薪水,而對我來說,找到現在這份工作純屬意外。
如果不是你一步一步教我怎麼面試,怎麼談薪資,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去一個從沒接觸過的廣告公司,還可以有一個工作機會。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惶恐,我害怕失去這份工作,因為我可能再也找不到類似的工作了。
在換工作之前,我除了安慰自己,平衡自己的心理,讓自己覺得賺錢不必太多,夠用就行,也沒其他的辦法。
而從31歲到40歲這十年,是我拼了命地想證明自己的十年
我不是爭強好勝,也不是為了炫耀,我只是想告訴自己,我也有能力和大家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所以,我才會那麼在意職位、在意收入,因為這些在我心裡都是可以證明自己的標準。
當然,我也理解你們內心的感受,因為我30歲才開始追求或者得到的東西,你們之前就已經擁有了。
我始終相信只有先入世才能出世,先得到之後才能放下。如果什麼都沒經歷過就能看開一切,除非是生活教會了你什麼,或者是你有說服自己的大智慧。但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有這樣的智慧。
年少時候的歲月靜好,對我來說只是無可奈何。後來我遇到了機會,我嘗試抓住它,拚出個未來。
我很享受這個過程,雖然在你們看來,我似乎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銅臭的商人。但如果沒有這段經歷,我內心對金錢和名利的渴望也不會消失,只是被掩藏起來而已。
當然,我不能保證幾年後我在你們眼裡是否會變,我也不知道這種變化在外人看來是什麼樣的,但至少對我而言,我很喜歡這種狀態:我沒過去那麼怕了。
和小天道別後,回去的地鐵上,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早年做廣播的時候,我認識了一批朋友,那時候雖然辛苦,但大家做事全憑興趣,彼此都很有成就感,於是我就組了個電臺,大家輪流做主播。其中有一個女生和我的關係一直都很好,我們合作了很多期節目,我非常喜歡她的聲音,聽起來令人覺得舒緩。
因為大家都在北京,所以我還時常約她和其他幾個朋友來家裡吃飯。後來,微信的流行反而使大家的關係變淡了,她默默地退出群組,發給她的訊息她也不再回覆了。
二○一八年春節的時候,我還留言給她:不管妳還會不會回我訊息,我始終記得妳的聲音。
現在想想,也許是因為,我們都變了吧。
我在她心裡又變成怎樣的人呢?是一個對廣播不再那麼用心,耽於個人經營的人嗎?還是漸漸變得不再是她認識或者想像中的樣子了?
有些朋友,並沒有什麼原因,只是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剛開始出書的時候,我也認識了一批作家朋友,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名氣,所以常為彼此加油打氣、一起參與同一個活動。如今,有的人已經過著曬小孩的生活,有的人早就不寫文章了,有的人加入了各種體制內的協會,成了文化名流之一。
我們都是走著走著,就各自走散了,因為沒有任何人的人生路徑是可以重疊在一起的。那些早年的回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變得泛黃起皺……
曾有一個和我關係不錯的女生,在我之後也出了書,請我幫她寫推薦文。但那時候我和經紀公司簽約了,不方便自己決定事情,於是我說:「沒關係,我寫個書評吧!」於是我就特別為那本書寫了一篇很長的書評。
後來,她自媒體經營得很好,就辭職創立了工作室,風生水起。有一天,我在豆瓣上看到她來北京的消息,就在微信上跟她閒聊了幾句。她說來北京學心理學,剛好我對心理學也很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例如她在什麼地方上課、有多少人、大概怎麼收費等問題。沒想到,她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你找我有事嗎?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看到那段話愣住了。也許,有些感情的保存期限已經過了,只是我自己還沒發覺。我後來問自己,明明我也有其他關係變淡的朋友,為什麼我不會那麼傷心?明明我自己也會因為社群媒體上的好友滿了,或者討厭看到別人在群組裡發廣告訊息而刪掉一些朋友,但為什麼我面對那些就毫無愧疚?
那些落寞和傷心,大概是因為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卻發現其實我們早就不是了,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而已。
可是,只要是關係,總會由濃轉淡的。
出地鐵後,手機上出現了一個要求加微信的請求。我許可之後,對方先發來一段我廣播的語音,然後和我說:「我是你電臺的聽眾,我覺得你是一個溫柔的人,為什麼就那麼不願意原諒一位老友犯下的過錯?」
我當時就有不太好的預感。
這位所謂的老友,其實是我剛出書時的一位熱心讀者,聽過我的節目,參加過我的線下活動,當時非常積極活躍。他剛來北京,我總會在他身上看到我當年的影子,所以和他走得近一些。
那時候微信群剛開始流行,他跑前跑後幫我組建讀者群組,還擔任社群管理員。我的幾個讀者群很快地壯大起來。但也可能是因為人員的暴增,讓他看到了某種趨勢或者是利益,他就以我的名義做了一些牟利的事情。後來,這些事情被我發現了,我非常失望和憤怒,就解散了所有讀者的群組,並且和這個人斷了聯繫。
但是他並沒有善罷甘休,而是又以我的名義再次建立新群組,好多讀者來跟我告狀,我好幾次深夜接到電話,這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那段期間,這個人真的變成了我的夢魘,我幾乎一看到這個名字,就會情緒崩潰。不過,現在我心裡很平靜,可以心平氣和地回溯過去,談我當時的感受,以及後來遇到的一些事情。
我想對他說的是:「有時候關係破裂是不太可能恢復的,所以原諒我沒辦法再當你是朋友,我們最好的結果就是回歸陌生人的狀態。你其實不是在尋求我的原諒,我想,你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對曾經年輕莽撞的自己釋懷而已。」後來他發來一長串的道歉。現在,我只希望網路另一端的他,此刻也可以和我一樣平靜。
每個人都在變化,每一天、每一個月、每一年。未來我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還是你討厭的樣子?不得而知。
我依舊是一個不喜歡告別的人,所以總是假出高冷和涼薄的樣子。如果你加過我的微信,忽然某天想和我打招呼,卻發現你已經被刪除了,你或許也會傷心鬱悶一下子,但如果你還樂意重新加回我,我也更樂意跟你打招呼。如果我們就此默默分開,也沒關係。
因為,誰不是一邊遺忘別人,一邊被人遺忘?我們都不必悲傷,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本文摘自《窮忙,是你不懂梳理人生》,蘋果屋出版社出版,小川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