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出院了,要返來去囉。
雖然我阿母頂受著許多老人家常見的慢性病,糖尿病、高血壓這些有的沒的病,但是她相對勇健,平日依然可以自理生活,經常一個人搭公車在台北四處玩,從未住過院,也未曾開過刀。──這次住院,還是她人生頭一回開刀。
我阿母長期服用糖尿病和高血壓藥劑,前後約二十年,腎功能隨著年紀增長逐漸退化、衰弱,前兩年已經瀕臨洗腎邊緣,醫生建議開始洗腎,幸好在我大姊同住陪伴的悉心照料之下,我阿母腎功能不降反升,又重回安全值之上,腎臟科醫師不再建議洗腎,反倒說再觀察一段時間。
我阿母一聽不用洗腎,喜出望外,開心得不得了,我見她開心,自然也就開心得不得了。
我阿母不想洗腎,起因先父也是到了八十歲上下開始洗腎,洗了幾年便故去了。我阿母直覺認為,洗腎等於死亡,她告訴我說:「我就沒咧憨,洗腰子洗乎死喔。」我阿母不想洗腎,現在又可以不用洗,當然兩全其美。
我阿母又開開心心到處玩了兩年。
之所以說我阿母開心,是因為她的人生約略可以分成三階段:
結婚前、結婚後和喪偶之後。
這三個階段,前兩階段大抵是苦多於樂,但第三階段卻是樂多於苦,而且樂多很多、很多、很多。
我阿母心智年齡大約六歲上下,加上個性乖張,村人常常在有意無意之間施以鄙夷的神情與言語,如果不是遇到戰亂流離的老兵先父,我想我阿母這輩子應該不太可能結婚,即便結婚了也未必能幸福,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是獨自一人在偏鄉農村中貧困而且孤獨以終。
但在台灣獨身一人的先父或許基於戰亂流離之中試圖尋找某種安定感,或者真切期待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甚至可能湧現傳宗接代的渴望,最後經人介紹和我阿母結婚了。
兩人結婚後,先是語言不通(先父不會講台語,我阿母不會講國語),加上大小衝突不斷(經常吵架,起因常是我阿母個性乖張),但是先父依然胼手胝足、咬緊牙關撐持起一整個家,養活了一妻四兒女,更買了一棟兩層樓的樓房,搬離了蔥子寮寄住外公家的三合院小側房,讓原本被蔥子寮人瞧不起的我阿母,頓時成為村人羨慕的對象:「阿葉仔嫁給外省仔尪,有夠好命。」
然後先父更在有生之年竭盡全力保護我阿母、愛我阿母一輩子,對她不離不棄,最後臨終前,只對我交代一事:「你的母親再不懂事,終究是你的母親,你必得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我阿母即便再不懂事,但她也清楚知道,這個世間上對她最好的人只有她外省仔尪,所以她對我說過好幾次:「以後我若是死囉,要叫你爸來接我,有聽到無?」)
先父過世之後,我謹遵遺命,竭盡心力照顧我阿母,同樣在台北買了一間房子,讓我阿母永遠搬離鄉下,然後每逢假日便帶著我阿母到處吃喝玩樂,一玩玩了十二年。
直到我結婚,我的兒子張小嚕出生,我阿母又有了媳婦和孫子一起陪她到處玩樂,一玩又再玩了八年,幾乎台北走透透,台灣各地四處玩,也玩到國外,吃遍山珍海味、遊遍了名勝古蹟。
有一回,舅舅的女兒結婚,蔥子寮人群起北上參加婚宴,看到我阿母的神色爽朗,又聽到她每個禮拜到處玩,無不投以羨慕神情。
我阿母自然不曉得這些人前人後的今昔冷暖,她只是真心地分享她的快樂和喜悅,村人也同樣發自真心羨慕她,但我作為她的兒子,內心有說不出的得意和爽快(即使我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心態並不好,但我阿母再也不會讓人瞧不起,我是打從心底驕傲)。
但是好景不常,我阿母腎功能又開始逐漸下滑了,先是她的腳開始積水,腫得連穿鞋子都穿不太下,也就嚴重影響了她的日常生活,她再也不能如往常一樣,每天數趟出門去坐公車玩。但我阿母還是執意不肯開刀。我跟醫生說,如果我阿母不想開刀,就不開刀了。但我問醫生,如果不開刀,最後會怎樣?
醫生說,最後會陷入昏迷,一昏迷,就必須緊急送急診、立即開刀、馬上洗腎。醫生尊重我阿母的意見,最後只加開了一顆利尿劑,沒想到我阿母吃了利尿劑,小腿積水居然順利排出,我阿母很開心,每天又獨自去搭公車玩,還有幾次跑來學校找我。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阿母的腳又開始積水了,晚上平躺睡覺時都喘得難以入眠,手也偶爾抽筋抖動。醫生說,X光看來肺部已經積水了,最好開始洗腎。我阿母因為這回讓她實在太不舒服,愁眉苦臉,終於軟化,說她要洗腎。
四月十八日在萬芳醫院開刀,順利在右肩胛骨處置放了人工血管。十九日開始嘗試短時間洗(血液透析)一次,二十日、二十一日又各洗了一回,我阿母血液透析之後,濾除掉體內毒素和積水,她整個人變得清爽許多,精神相當好、胃口也好(又吃了她平常最愛吃的雞腿),她的可愛笑容又重新出現了。我們都很開心。
大哥、大姊和我輪流到醫院照料她,也輪流夜間睡醫院陪她。四月二十一日我帶妻和張小嚕去醫院看我阿母,大姊正帶她到地下室剪頭髮,剪完後,整個人精神更加煥發。我們全家進到一樓的星巴克喝飲料,說說笑笑。我請張小嚕牽一下阿嬤的手、親一下阿嬤,張小嚕說好,走過去靜靜握著阿嬤的手,然後再親吻了阿嬤的額頭。我阿母很開心。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日)早上十點,我到醫院和大姊換班,好讓她回家睡覺休息。正巧九樓病房整層樓施工打蠟,我姊已經帶我阿母在一樓大廳閒坐著,周日門診大廳空蕩蕩,沒什麼人。
我姊正在跟我阿母說話:「阿母,你足偏心,看到我哥或是阿誠,你就笑瞇瞇,若看到我,就面臭臭!」我阿母正想反駁,我正好從後面抱住她,親一下她的額頭,我阿母笑得好開心。姊說:「你看,我說的有影無!」我阿母笑得更開心了,緊緊拉住我的手。
大姊回去後,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阿母到大廳旁的星巴克,點了一杯大奶茶、一塊巧克力蛋糕,我阿母又加點了一塊鬆餅。我阿母喝了幾口茶,慢慢吃著我幫她切好一小塊一小塊的鬆餅,我們輕鬆並坐著,我一邊整理前天和昨天張小嚕來看我阿母的照片,他牽著我阿母的手、親吻我阿母的額頭,然後記錄成文字,轉貼在臉書上。
到了下午兩點多,我阿母說她想回病房睡覺。我便推她回病房,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我隔著簾子在她的腳前通道上看唐內拉‧梅多斯(Donella H. Meadows)的《系統思考》,我阿母起來上廁所,我扶她去廁所尿尿,幫她拉下褲子、穿上褲子,她又回床上睡覺,睡覺前問我說,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想要回家。我說應該是明天或後天。她聽了很開心,就上床繼續睡覺。
沒想到過了一分鐘,她又下床,撥開簾子,說她要尿尿,我說你不是才剛尿過嗎?她沒回答。我又扶她上廁所,拉下褲子、穿上褲子。再次上床前,我阿母突然很平和地對我說:「阿誠,你也來睏中晝,好否?」若是以前,我可能會說不要,跟她說我要看書,但是我想了一下,就說好。
我躺在我阿母旁邊的摺疊床休息,我阿母臨睡前,我特地把早上臉書上張貼張小嚕握著她手的照片給她看,她看了之後,開心地笑起來,我又往下滑另一張張小嚕親她額頭的照片,她看了,又笑了一次,然後她就睡著了。
過了幾分鐘,我在睡眼朦朧恍惚當中聽到一聲、兩聲音量略大的打呼聲,我想阿母睡得這樣沉啊,但一下子打呼聲就完全停止了,我躺在小床上覺得怪怪的,便起來看看我阿母,我輕拍一拍她,但我阿母沒有反應,我趕緊按了床頭緊急按鈕,護士透過廣播問:「有什麼事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沒有答應,只是一直按鈕,一邊又輕拍我阿母,叫著阿母。
護士趕來,我說我阿母好像怪怪的?護士一看我阿母,馬上大喊,扭頭衝回護理站,接著幾位醫生、護士推進各種儀器一擁而至,壓胸的壓胸、插針的插針、量血壓的量血壓、準備器材的準備器材,我問怎麼了?護士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她兒子。我們現在正在搶救,請你走到一邊。
醫生忽然轉頭問我:「請問家屬,要不要進一步搶救?如果要,要開始電擊,還有打針。但是阿嬤會很辛苦,也許可以再撐一兩天,或幾個小時。」
我趕緊打電話給大哥,我跟大哥說明情況。
最後我說:「不要了,不要了,醫生不要了。讓我阿母好好睡覺,不要吵醒她了、請你們不要吵醒她了。」
醫生要我簽「放棄急救聲明書」,我抖著手,一邊簽字,一邊流淚。
醫生和護士開始撤離,醫生說:「阿姨現在還有一點心跳,但是已經無法供應全身養分,如果有家人要見最後一面,可以請他們現在趕過來。」我問醫生:「為什麼會這樣?」醫生說:「有很多可能原因,老人家心臟不好,開刀風險都很大,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個人工血管手術。」
我抱著阿母,像以前我擁抱她一樣,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右臉頰和左臉頰,告訴她:「阿母,我足愛你,你好好走,免煩惱,我爸會去接你。」然後我的臉靠近她的嘴巴,讓她親我一下。
我再緊緊握著她的手,打電話通知我哥、我姊、妻和張小嚕,等到大家逐一到來,親人們一個個湊近我阿母的耳畔,和我阿母說話,告訴阿母好好地走,無須掛念。我讓張小嚕再親一次阿嬤的額頭,跟阿嬤說:「阿嬤好好走,記得往有光的地方走。」
我阿母的心跳就停止了。
謝謝阿母。
我阿母是這樣體貼。──到了人生最後一刻,她都希望是我陪伴在她身邊,因為她最喜歡和我在一起,她感覺好安心,因為我們一起玩了整整二十年,一起去過無數多個好玩的地方、吃過無數好吃的東西、看過無數好看的表演,一起笑、一起開心,她最愛她的小兒子,她臨走前還特地叫我從簾子外進來陪她一起睡,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有遺憾吧!即使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
謝謝阿母這樣體貼,也許她也知道接下來的頻繁洗腎,全家會一直受苦,她可以在自理又開心的情況下沉沉入睡,離開人間,不讓兒女操煩、受累,尤其在她入睡前,她看著我、看著金孫親她的照片,她開心地閉上眼睛。
最後我貼近阿母的耳畔,對她說:「阿母,我已經跟我爸講,我爸會去接妳,他會好好照顧妳,妳不用緊張。」又說:「阿母,請妳也跟我爸講:『阿誠有聽他的話,二十多年來,有好好照顧阿母,還有,阿誠也很思念他。』」
阿母,出院了,可以返去我阿爸的身邊囉。
再會囉,阿母;再會囉,我的心肝阿母。
這世人,我是妳的心肝兒子;後世人,我也要再當妳的心肝兒子。
(本文摘自《我的母親 我的力量》,天下雜誌出版,沈方正, 林文月, 林懷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