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尋求康復時,竟然在登山步道上與「父親偶遇」,這個不可思議的巧合,讓近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許多事件,彷彿都有了奇妙的因果聯繫。
中國人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我不僅毀傷、糟蹋了,還讓自己險些丟了性命。每次站在父親靈前,總有歷劫歸來、大難不死的慶幸與懺悔。
發現腹部有二十多顆腫瘤時,我就像被正式宣判死刑一樣。先前還期待能夠僥倖逃過厄運,一下子全部落空了,擺在眼前的,冷森森的就是死期將至,我可能只剩一百天好活。
一百天,那可是一晃眼就會過去的!無數個清晨黑夜,我睜大了眼,唯恐一閉上眼,我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機會就一分一秒的減少了。傷心、絕望、懊悔、憤怒、跟老天爺討價還價……各種情緒輪番在我的胸膛裡翻滾煎熬。
我苦苦悶著、撐著,瘋狂似的尋找最後一根能抓到的稻草,彷彿一頭受傷的野獸,被關在窄小的牢籠裡。全世界都退開了,我過去所在意的一切、一切全都退開,只剩下幾件看似尋常的小事,在那個時刻,卻鮮活的跳到眼前、心上,催促著我:「你還有多少時間遲疑!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我腦海裡一遍一遍的想到先鈴、想到孩子,想到母親和哥哥姊姊,也想到幾位好朋友,我還想到了我錯過的許多短暫的美好時刻……。
過去,我總覺得時間還很多─等我準備好這個演講,做完那個採訪,忙完這件投資案子;等我把每天發的微博和臉書(Facebook)內容都處理好……,所以每件事都比這些「小事」重要。
結果到頭來,在我的生命僅存最後的一百天時,我才發現,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是,我是徹頭徹尾的捨本逐末,把最要緊的事擱到最後,卻把人生最精華的時光,浪費在追逐那些看起來五彩斑斕的泡沫。
過去,我曾在美國教會學校就讀,而且在基督教為主的美國社會生活了三十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一定程度上都認為人生只有一次。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麼人生當然要分秒必爭,而且要無所不用其極的做到最大化影響力、最大化效率。在這樣的信念之下,我不斷挑選、改換人生跑道。
從CMU到蘋果,因為我覺得蹲在研究室裡寫論文不能最大化影響力;加入微軟回到中國,因為這一方面是我父親期望我完成的,一方面也是因為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而當時的環境也充滿機會,我如果回去,可以產生相當程度的影響力。
所以我寫了七封給學生的信、出版了五本書,發過一萬多條微博,舉行五百多場演講……,一切一切都是為了給年輕人正面的影響。後來我加入Google,是為了學會如何打造頂尖的網路產品;離開 Google 做創新工場,則是希望用我的專長來幫助年輕人,做出可以產生實質利益的產品。
我充滿信心的到處宣揚我的理念,我建議年輕人要做最好的自己、要最大化影響力;我鼓勵年輕人要積極主動、尋找興趣、建立正確的價值觀;我還用理想中的墓誌銘來確認我的人生方向……。
但是,一帆風順的人生履歷,讓我的驕傲悄悄滋長;理工科培養出來的思維模式,包括因果邏輯、結果導向和一切以量化判斷……,讓我在追求效率時變得冷漠無情。我是走在一條頗為正確的道路上,但是,過度的名聲卻讓我的中心軸偏了。
賈伯斯曾說過:「記住你即將死去」。這句話如今已成為我的座右銘,每天提醒我看清楚什麼才是生命中重要的選擇;因為所有的榮耀與驕傲、難堪與恐懼,都會在死亡面前消失,留下真正重要的東西。如果覺察到自己沉溺在擔心會失去某些東西時,「記住你即將死去」會是最好的解藥。
我曾以為微軟官司是我這一生最極端的煉獄,經過那段恐怖時光,一切挑戰都顯得微不足道。
但是經歷過死亡的威脅與病痛的折磨,微軟官司當時所擔心的名譽損失、工作生涯等等,已經毫無意義,人生更大的挑戰是如何克服面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如果生命只剩一百天了,怎麼做?
在混合著悲傷、憤怒、絕望和追悔的情緒裡,茫然四顧,但死亡的急迫感卻提醒我,無論如何要在最後的時刻,好好的做幾件事:
一、讓我的親人、朋友知道我真心愛他們,是他們讓我的生命充滿了溫暖和光輝。
二、我要跟他們一起創造難忘的時光,讓我們彼此的生命都記住在那個時刻裡我們互放的光亮。
三、我要在活著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全心全意的活著,我不會再花心思去臆測、追想那些還沒來到、或者已經遠離的事。
一生都在照顧臨終病人的護理師維爾(Bonnie Ware)也說,人在臨終時最後的五件事是:
1.我希望當初有勇氣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別人希望我過的生活。
2.我希望當初我沒有花這麼多精力在工作上。
3.我希望當初我能有勇氣表達我的感受。
4.我希望當初我能和朋友保持聯繫。
5.我希望當初我能讓自己活得更開心一點。
病中不只一次想過,如果我的人生將要走到盡頭,我不想對任何人有所虧欠,我真心希望能用餘生彌補愛我的人對我的所有付出;希望我的親人、朋友,幫助過我的人,他們會覺得認識我是值得的;我們之間的相處、互動,可以 stay gold ─留住最閃亮、美好的回憶。
如果人生只剩下一百天,我會和先鈴一起回憶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與艱辛;我會和先鈴再回到匹茲堡學習大教堂的無邊草地上,帶著我自己做的波蘭香腸三明治,還有附近的炸蔬菜船,和她最愛喝的 fuzzy navel桃子雞尾酒,在草地上野餐,回憶我們學生時代簡單和快樂的生活。
回憶我們在窮學生時,如何在河邊無照偷釣魚,到電影院一天看六部片,看到想吐;減價時大採購,結果遇到大雪拿不動,只好把一塊塊凍成球的肉從山坡上滾下來……我一定要讓她知道,這一生因為有她相伴,我的人生是如此豐盛!
如果人生只剩下一百天,我會帶最喜歡熊的德寧到泰迪熊博物館的咖啡館和她聊天,聽聽服裝設計界又發生了什麼新奇的事件,也聽聽她對男朋友的看法。
我還要跟德亭再去一次威尼斯,大吃 Gelato Fantasy 的冰淇淋;坐在運河上的貢多拉舟,幫她取景拍照。我也一定要約我的室友拉斯見面,跟他去買二十五公斤的起司,做起司蛋糕,吃到我們想吐為止,重溫我們過去的每一個惡作劇……。
至於母親,我會躺在她大大的肚子上,一張一張翻看我們的老照片,再一遍又一遍的聽她說起當年如何如何。我要告訴她我是多麼愛她,我願生生世世做她的孩子。我還會到父親靈前,告訴他我終於明白了,他希望我做的,嘴裡雖然沒說,但他都做給我看了。
我也終於了解,人到無求品自高,人生應為所當為,若將名利掛心頭,便是如蒼蠅追逐腐肉,把人生的格局品第浪費在滿足最低層級的慾望。
我希望跟我有緣相識的人能跟我一樣感恩這美好的緣分,對未來也有樂觀正向的思維。我想要跟大家分享,人活著,只要好好體驗人生、享受世界的真善美,讓自己的生命不斷提升成長,不必留下什麼,這個世界就會因你而芬芳。
若真要留下什麼,那就是留下健康的孩子。如果真要衡量什麼,一個善良的後代,能給世界的正面影響,一定超過邪惡的人。
等到我確定自己的淋巴癌第四期並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我還有機會重拾健康、彌補過去的缺失,慶幸之餘,我就想,既然對「如果生命只剩最後一百天」已經有過縝密的思考,為什麼不從現在開始,每天都這麼過呢?
(本文摘自《我修的死亡學分》,天下文化出版,李開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