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熱衷於煮咖啡,興致高昂地在大街小巷蒐集各式的煮咖啡器皿:滴泡式、蒸汽式、虹吸式,最後,我獨鍾情虹吸式玻璃瓶起起落落的一眼分明。
然而,相較於蒸汽式的不鏽鋼和滴泡式的塑膠,玻璃的脆弱易破,真教一向粗枝大葉的我膽戰心驚。不管如何小心翼翼,總還是時常失手。
那日,吃過晚餐,外子正在廚房洗碗,我陪著在餐桌前聊天,順手收拾著桌上的剩菜,冷不防,袖口掠過桌子邊兒的虹吸式玻璃瓶,瓶子應聲倒下,又破了!
這是當月打破的第四個玻璃瓶,我幾乎要惱羞成怒起來,怎麼會這樣不小心呢! 更氣人的是,每次打破東西,總教外子看見,一個那樣的玻璃瓶雖說叫價只五百九十元,但一個月打破兩千多元的瓶子,怕要比喝掉的咖啡還貴哪!
我憂心外子會取笑我的粗心,更惱怒自己的無能,正想著如何來為自己辯護,面對水槽洗碗的丈夫轉過身來,只淡淡說了聲:「哦!這牌子的咖啡容器品質很差,好容易破,小心!你可別割傷了手!」
我愣在當場,差點兒哭出來。這話原是我準備拿來防衛用的,卻讓丈夫搶先說了。在那樣一個昏暗的冬日廚房,我登時立誓用一輩子的柔情來報答外子那一句體貼動人的言語。
將心比心的仁厚心腸,不僅止於對待外人,對待另一半尤其需要。很多人在外頭溫良恭儉讓,回家後,就明顯變得隨興且粗糙,覺得自己人直說無妨,毋須矯飾,往往傷人卻不自知。
外子那日搶了我的潛台詞,說明了他充分了解太太所面臨的窘境。「品質差」的話,如果讓我說了,絕對是卸責;他搶先說了就變成體貼,解除了太太的尷尬,其後當然得到太太的優容,少做了好多的家事。
愛,是愛屋及烏的溫柔
父親新喪那年,為免傷痛的母親獨守著偌大的屋子、日日反芻著死別的痛苦,我邀約母親北上小住,讓孩子天真的親暱,撫慰母親的孤寂。
然而,喪偶的母親終日神情恍忽、落寞,經常得經重複敘述才能得體問答,迥異於平日的精明幹練。這般的變化,讓作為女兒、女婿的夫妻暗暗擔心著,不知如何化解。而住了幾日後的母親,終究還是藉口有事待理,執意回去。
母親決定回去的前一晚,臨睡前,我和外子提及此事,外子吃驚地說:「怎麼會這樣!不是才剛來嗎?星期六我還報名了參加公司辦的自強活動,想帶媽媽去散散心哪!」
次日清晨,我躺在床上,聽到習慣早起的母親和正要去上班的外子在廚房中的對話:
「我今仔日欲轉去了,這幾天真多謝!」
「敢就要這麼急?敢有啥代誌?加住幾日敢袂使(不行)?……」
「袂使得啦!住幾落日囉!好來轉了!厝內還有代誌哩!」
「要無,安捏好麼? 您今仔日轉去,拜六以前再過來,我拜六欲帶您參加阮公司的自強活動,坐小火車去內灣,抓蝦仔、烘肉(烤肉),聽講很好玩哪!……一定哦!莫袂記得(別忘記)哦!」
對話聲因顧忌著屋裡尚有人高臥未起,隱隱約約的、斷斷續續的,我側耳傾聽著,沒聽到母親是如何回應的,但大門關上前的剎那,我還聽到先生一逕殷殷叮囑著:
「莫袂記得哦!這個拜六哦!一定哦!……」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已然謝世。而先生這句深情的話語,卻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每回,我只要想起那一個清晨,便不覺幸福地微笑起來。
外子對母親體貼的刻意安排,或者因為口拙,或者因為羞於表達情感,都只默默地付諸行動,從來不曾以言語誇示;然而,十幾年來,這些點點滴滴的溫柔,逐漸建構了婚姻當中最結實的根基,我豈能不銘記在心。剛結婚時,我滿腦子風花雪月,常為男人的務實木訥、不夠浪漫,感到微微的失望。
如今,才知最深刻的情感不在燦爛嬌豔的花朵裡,也不在情人節的巧克力糖中,它原是植基於柴米油鹽中不落言詮的諸多設想裡。最纏綿的情致往往只在細水長流的溫柔中。對另一半的家人好,就間接顯示出對另一半的愛,這是無庸置疑的。
(本文摘自《家人相互靠近的練習》,時報出版,廖玉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