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旁邊的我,什麼都沒說,是她先開始搭話,「我有兩個兒子。」長男是出身麻省理工學院(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的高材生,當了教授。
么兒不太愛讀書,成績也不好。後來進了軍隊當兵,在沖繩遇到喜歡的女子,結了婚生了孩子。這位女士今天就是初次與媳婦、孫子見面。說完,她從長形皮夾抽出兒子夫婦與孫子的相片。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稱讚老二的表現,「雖然不喜歡讀書,但是他對人充滿愛心。」這是日本不會有的表現方法,我覺得那是一句很好的話,生了一個懂得愛別人的兒子,做母親的覺得好驕傲。這與我對孩子期待一樣。
孩子是不是高材生無關緊要,只希望他個性開朗,以善意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感到好奇,並活得有趣。所以,我覺得能與她邂逅,是一個不錯的體驗。
一個人的生涯是否過得豐富,應該是以那個人在這世上「邂逅」多少人事物來衡量。不僅對人,也要接觸大自然、世上所有發生的事,或者更抽象的靈魂、精神和思想。
我甚至認為,如果什麼都不看,也不與任何人接觸,對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到震撼的話,那人根本不曾以人的身分活過。
在一九八四年開始的「與障礙者一起巡迴聖地之旅」中,我幸運地曾數度邂逅絕佳的體驗。這個旅行的特徵是,障礙者與義工都一樣出錢參加,而旅途中,對障礙者的照顧全出自於同行者自發的友情。
目的地主要是《舊約聖經》與《新約聖經》中所提及的以色列勝地,全程有專家陪同,一路上由他們講解,一邊學習《聖經》一邊旅行。有一年,在旅程中安排了住在以色列南部遊牧民族貝都因(音譯,bedouin)的帳蓬裡。
貝都因的帳蓬內,僅簡單以斗篷鋪在砂地上,晚上就鑽進睡袋睡覺。男女數十人同在一個帳蓬裡度日。在風從隙縫中吹進、窺見得到滿天星星的夜晚,過著臉也不洗、牙也不刷、衣服也沒得換,一骨碌地橫躺在地的極單純生活。
只要嘗過一次就會上癮似的,感覺非常痛快。在沙漠中野外露營,對身體障礙者而言,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體驗。
不過,有一個生活上的問題。坐輪椅的人要前往砂地上的廁所,一定要有人協助才行。我們為了讓他們隨時都能輕鬆地如廁,所以約定,以年輕男性為主,晚上不睡覺地輪班。
很像美國西部片的情節,守夜者在帳篷的入口處燃起營火,在旁輪值,雖然不會有印地安人來襲,輪班者打定主意就是不睡覺。
結果,值班的人都說,「從沒有這麼快樂過。」因為,隊伍裡幾乎沒人體驗過徹夜不睡值班,在營火旁喝酒啃魷魚、聊到天亮的經驗。
因為太有趣了,所以不須值夜的人非常羨慕,乾脆起身加入。為了讓背脊伸直,偶然步出帳篷外,赫然發現很久不曾想起的滿天星鑽早已遍布天空。那真是一個充分感受到活著的夜晚。
一名罹患肌肉委縮硬化症,視力幾乎全失的男性說道,「沒想到能活著來到這種沙漠。」有趣的是,讓徹夜值勤者享受這段快樂人生時光的,是坐在輪椅上的他們。邂逅就是這麼回事。
就算到了老年,也希望有機會體會「原來有這麼有趣的事」,何況,無論年歲多大,都仍有數不清的邂逅。
在任何事情中找出意義,可以感受到人活著的喜悅
人無論身在何種處境都必須站穩腳步。孤獨的話,就把孤獨當做是一種立足點,放手去做自己覺得有趣的事。人生無常,卻又充滿希望。
當你處境堪憂,蹣跚行路之際,一轉身卻會發現在你旁邊就有欄杆,或有人伸出援手。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重覆說過,如果對人有所期待,那麼,當期待落空時,難免感到不滿,以至於忍不住抱怨。老人的牢騷,只會帶給自己和別人更悲慘的結果,一點好處都沒有。
沒有人願意接近滿腹牢騷的老人,因為牢騷讓人感受到陰鬱;相反地,常覺得任何事情都很有趣好玩的老人,在他的身上,會發出陽光的香味,吸引人靠近他。
有德性的老人都很沉穩,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會慌張,而且總有辦法讓周圍十公尺以內的人感到安心。「有德性」究竟是什麼,很難定義。其中有一點可做為標準的是,這種老人,擅長從發生的任何事情中發現意涵,並尋找人生的樂趣。
年紀大的人原本在分析事情時,就很擅長推測與分析隱藏在背後的理由,所以遇事不容易動怒。但最近,我發現,許多原本擅長分辨是非的中年人與世故圓融的老年人變得易怒了。這種老人大致都還保存部分幼童的性格,而且對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太過於自信。
然而,如果換一個立場思量,會發現其實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多少都會對別人造成妨礙,非關好與壞,只是生存的方式不同而已。
遇到和自己精神結構、思考方式不同的人,驚訝之餘,一笑置之就好了。我的伙伴們每遇到這種人,「嘿……」的一聲以後,覺得好玩就笑了開來。
朋友們絕不會說體面的應酬話,例如「你好了不起」或「其實我也這麼認為」之類的,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感到驚訝並樂在其中。
確立自己所喜歡的生存方式,不畏懼和別人不一樣,但也不拒絕和自己不一樣的人,不管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生存方式、任何一個瞬間或什麼樣的命運,如果都能從中找出意涵的話,這人毫無疑問的,是一位人生藝術家。
(本文摘自《優雅老年的才情》,天下雜誌出版,曾野綾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