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志祥、吳倪冬月、葉小歐
不過短短的一句話,小瑛的眼淚就在電話那頭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這通電話整整遲到了五年。
華人對情感的表達比較含蓄,在我們那一輩的父母,不若現在的年輕人,總是會用責備表達愛意。尤其是在經濟起飛的五十、六十年代,苦過來的父母總是希望孩子多點競爭力,當時也不流行什麼愛的教育,更不像現在有這麼多親子教養書可以參考。
當時的主流觀念裡,嚴父嚴母才能夠教導出優秀的孩子。但這樣的愛,真的能傳遞到孩子心中嗎?從這幾年市場上越來越多教導大家與父母親子和解的書來看,就可以知道,其實兩代之間的隔閡,確實是存在著。
有福氣的人,是彼此找出了共存和解的路;但比較沒有福氣的,就會造成像是夏奶奶和她女兒之間的遺憾了。
夏奶奶是標準上海女人,很像電視劇《一把青》裡面眷村的飛官太太,身材纖細,頭髮總是梳成整整齊齊的髮髻、穿著旗袍、畫了眉毛,也上了點淡妝,若非是在那陳舊不堪、早該作廢的中央信託局宿舍看到她,必定會以為是個家境良好、養尊處優的老奶奶。
可現在眼前的她,卻只是個處境令人深感同情,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被病痛折磨的孤苦無依老太太。
雖然丈夫早逝,但夏奶奶其實還有個女兒小瑛,是她與先生在四十多歲時所領養的。雖然並非親生,但向來視如己出,毫不虧待。
不過,夏奶奶同時也是位「嚴母」,對她而言,家教舉止是最重要的事。刀子嘴豆腐心的她,明明很疼愛小瑛,嘴上卻總是非常嚴厲。再加上因為先生早逝,於是夏奶奶更是咬牙苦撐,用先生留下來微薄存款節省度日,更期許女兒好好地長大成人,有一個安穩的未來。
然而,夏奶奶不願跟女兒敞開心胸說自己的苦悶與憂煩,只是用嚴厲的教導希望她成材,這樣的心思,想當然耳,並沒有辦法讓小瑛理解。龐大的金錢壓力,以及因為先生過世要被趕出眷屬宿舍,但為了家人,自己得厚著臉皮死不離開的雙重折磨,漸漸地,讓她的精神也出了狀況。
所有對現實生活的不滿無處訴說,一身傲骨的她,始終將苦吞在肚裡,老是板著臉,一副難以接近的刺蝟模樣,讓人也難以對她展露溫情。
惡性循環之下,夏奶奶開始有了被害妄想症的症狀。一方面老覺得生活的苦痛是來自於政府迫害,那些要收回房子的人是所謂「情治單位」,而她的生活隨時隨地都被監視著;另一方面則不斷限制與要求女兒,覺得女兒做什麼都不對,但卻又不願意好好溝通、敞開胸懷。
再加上跟女兒年齡差距甚大,忽略了女兒邁向青春期之後的一些心思,往往要多花點時間經營理解,種種原因,兩個人的關係要不雪上加霜也難。
當小瑛一進了大學,面對眼前的花花世界,她開始對愛情懷抱嚮往、也開始懂得打扮之後,夏奶奶的應對方式不是理解與關心,反而是加倍嚴厲的謾罵,想要控制女兒、讓她守規矩,唯恐女兒變成那些「傷風敗俗」、「丟人現眼」的女人。
吵架沒好話,為人父母有時講出難聽的話,本意是想要孩子走向他們所認為的正道,希望能激勵孩子向上,這是他們唯一能想到讓孩子更好的方法,但卻不是真正的好方法。
但青春期小孩也無法領略上一代在情感表達上的力有未逮,只覺得不受理解,動輒就被責罵。而長期被生活焦慮感重壓著,時時刻刻都像是戴著盔甲的夏奶奶,自然也不會懂得女兒想被關心的心思,兩人的隔閡越來越不可挽回。
某天,當小瑛穿著短裙要出門時,被夏奶奶給叫住了,兩人爭執不下,夏奶奶只拋出一句「不檢點」,再伴隨著一個巴掌往小瑛臉頰狠狠摑去。
小瑛傷心憤怒極了,忍不住心想:「一定是因為我不是親生女兒,所以才被這樣對待!」花樣年華、面貌姣好的她,在學校是很受歡迎的,交了男朋友後,更是被殷勤地呵護著。好聽話誰不愛聽?特別是對於這樣一個長久以來都活在吝於讚美家庭下的孩子,於是在小瑛十九歲那年,她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
只是小瑛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天人永隔,直到夏奶奶去世,兩人都未曾再見過任何一面。
小瑛走後,夏奶奶就獨自一人在等待回收的報廢宿舍裡生活,成了釘子戶。即使周遭的鄰居早已經紛紛遷離、住所環境也逐漸荒廢,她仍是不肯搬走。只是破敗的,不只是房舍,還有她的健康。
夏奶奶極為固執,在社工探望她的數年間,只要一提到女兒,總是滿口罵、滿口嫌。不是「不就打個巴掌,有什麼好走的?」「我有錯嗎?錯在哪?」「這種不孝女不要也罷!」不然就是講著政府是如何迫害她的生活,繼續編織著那些被錯待、被惡整的情節。
夏奶奶原本是有教養人家的女子,因此堅持要把自己的樣貌儀態維持得很好,但她那窘迫的住所家徒四壁,充滿蜘蛛網、壁癌、塵蟎,社工問她為什麼不離開,她老說著:「我為什麼麼要離開?這不是稱了這些王八蛋的意嗎?」
她嘴裡不說,但經驗老道的社工懂,夏奶奶其實是在這破舊的屋子裡等著女兒回來。
於是社工瞞著夏奶奶四處聯繫,透過戶政機關和警政協尋,在民國九十年的時候,看到一次國航搭機的紀錄,找到了小瑛的聯繫方式,社工趕忙撥了電話過去。
一次、兩次、三次都沒人接,社工心裡有底,就往常經驗來看,這女孩,日子應該也不好過。
終於在一段日子後,社工接到了小瑛來電。不出所料,她,過得並不好。大二就為愛休學的小瑛,感情並沒有如她想像得順遂,情債與錢債往往密不可分,從小缺乏愛的小孩,在太渴望被愛的情況下,更容易傻乎乎地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以為這樣便能得到愛。
那天,小瑛一直哭著跟社工說,她對不起媽媽、對不起爸爸,其實她好幾次都走到了家門口,看到媽媽漸漸蒼老的背影,她很想過去抱抱媽媽,但卻沒有勇氣。她說她很抱歉沒有辦法面對夏奶奶,只是不斷謝謝社工的幫忙,但要她回去,卻是說什麼也不肯,下一次再試著聯繫她時,已經杳無訊息。
這一別,小瑛又消失了好幾年。
由於小瑛多次不告而別,社工們到後來也心裡有數了,除非她主動出現,否則是誰也找不到她的。另外一方面,社工也心想,若真有什麼事,反正就留言,她總是會回電吧。雖然是被動且微小的心願,卻也只能單方面靠小瑛回應才有解。
就這樣,明明思念彼此卻無法見面的兩個人,距離越拉越遠。
九十四年間,夏奶奶因為年老體衰,被送進了醫院的加護病房。直到在病榻上彌留之前,才終於脫口而出:「好想女兒,好想說聲對不起。」
社工想再去聯繫小瑛,卻發現她手機已經停話,於是社工找上了協會,來找我們出主意。想了想,我們告訴她,既然這樣,就借助媒體的力量吧。
其實在民國八十九年時,就有位聯合報記者跟我們一起拜訪過夏奶奶,當時寫了一篇短文側寫,在社會上掀起了一陣漣漪。大眾經由這樣的報導,也更關注起獨居老人的安危與協助。有了這經驗,我想,應該可以讓夏奶奶的故事廣發出去,給許多讀者知道。
各大報媒體都很支持,鋪天蓋地地報導了夏奶奶渴望尋女的消息。當時我們都心懷樂觀,心裡想說,若小瑛也是惦念著媽媽的,一定會趕緊過來盡釋前嫌吧。可當報紙出刊的那天,接到的第一通電話,卻是小瑛的債權人對小瑛提告的消息。
原來小瑛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報紙刊登夏奶奶尋女的消息那天,正是她跟債權人要去法院打官司的日子。只是小瑛沒有出現在法院,也沒有致電給我們。
到了最後一刻,夏奶奶終於卸下盔甲,喃喃說著:「好想見女兒一面……」「我四十幾年來不肯搬走,是因為怕小瑛找不到我啊……」然而,她的心意,已來不及傳達給女兒。直到闔眼的那刻,都還是沒有見到小瑛的身影。
她就這樣帶著遺憾走了。
在那個網路尋人尚未如今日這般盛行的年代,沒有臉書可以打聽消息,只要一個拉不下臉,是有可能終生不相見的。
只是,死亡真的就代表永不相見嗎?
這些年來,我們越來越覺得,或許未必。生命是有期限的,但想念卻有可能持續永遠。
在夏奶奶過世的四年後,民國九十九年的某天,那日正巧我們在辦公室,接到了小瑛的來電。
我這個人平日記性很不好,常常找不到路、有開會什麼大小事都要用記事本記牢,但奇怪的是,每個案件的名字跟相關人,卻永遠不會忘。
而才開口第一句話,小瑛就啜泣了起來,不知道是自責、後悔,還是遺憾。但其實當下什麼都不用說,傾聽就好了,聽著她的哭聲,知道她回來就好了。
話末小瑛客氣地問我,夏奶奶的塔位放在北海福座,她是否需要支付什麼費用?我跟她說:「沒有關係,已經申請到免費塔位,重點是好好去看媽媽吧。」
說到這,小瑛又哭了。
電話的那頭她雖然在哭,但我的心底卻是高興的。
小瑛這些年來從來沒忘記媽媽,只是她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顏面見她,也沒有餘力見她。
這些年來,我們協助過很多個案,我們理解小瑛在喪禮那天沒出現,一方面是怕債權人追債,另一方面則是心底難過當年媽媽的擔憂是對的。
可如今她的電話也證明,小瑛現在過得比之前好很多了,她有餘力見媽媽了。她有餘力在媽媽的牌位前,說出她的對不起,也說聲謝謝。
雖然晚了幾年,但我們想,夏奶奶的願望,也總算是實現了。
一場送行的體悟:
正所謂「親近生慢侮」。夏奶奶和小瑛,雖然不是親生母女,但也在在展現了家人之間常遇到的狀況。其實,當夏奶奶目睹小瑛感情不順、生活困頓時,難道真不會原諒她嗎?相信她其實是會心疼的。雖然嘴巴也許會叨念,但肯定很高興見到心愛的女兒。
而小瑛真的不想媽媽嗎?既然她把電話一直牢牢記著這麼多年,肯定也不是沒有思念。即便是再親近的家人,也要懂得好好溝通,沒有什麼愛是理所當然的。
但有時換個方向思考,面對板著臉說難聽話的家人,也要學會體諒,去看到那底下的愛。若親人不懂得放下身段,便換我們自身去貼近對方,兩代的鴻溝,無論是上還是下,都該彼此努力,才不會造成遺憾。
(本文節錄自《27場送行:無償安葬弱勢孤貧,從21年的告別裡學習最溫暖的人生功課》,麥田出版,郭志祥、吳倪冬月、葉小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