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佐野洋子
譯者:陳系美
大家對整型後的自己都很滿意,宛如變了一個人,開朗活潑充滿自信。每次看這個節目,我都深受衝擊。我長得很醜,卻也一直以醜女開朗地活下來,開朗到別人都覺得很驚訝。就算有人跟我說:「醜女看那邊啦!」我也會嗆回去:「你回去照照鏡子再說!」手術後,大家的臉都變得很像。啊,世界變平了。我認為世界要凹凹凸凸,才是世界。實在令人不爽。其他的事情只要將努力、耐性、強韌總動員,總有辦法解決,可是鼻孔大,怎麼想都是宿命。因此我盡量不照鏡子。
此外我深深地認為,眼球埋在臉裡面實在太好了。要是像鮟鱇魚,凸到臉的外面,三不五時看到自己這副長相,大概活不下去吧。翻出我以前的日記來看,裡面寫了這句話:「那些男人,究竟是怎麼和我的長相妥協的?」
不過,如果我是個大美女,一定會變得非常討人厭。因為我是醜女, 所以不介意自己性情乖僻,只想靠薄弱的力量,鼓勵自己好好活下去,就這樣成為皺紋、鬆弛、斑點大放異彩的老人,真的很輕鬆。
反正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今後又不用騙男人上戰場。只要旁觀這個世界,是多麼幸福安心的事啊。老年是神明賜予的平安。就某個意義來說不是「現役」了,但這不只是寂寞,也是令人心頭發暖的樂事。
都這樣老神在在了,《美麗競技場》居然出現了一個六十四歲的女人。她想重返青春再談一次戀愛。不會吧?想再談一次戀愛?妳可是在上電視喔。整型前,那一頭蓬亂的蒼髮簡直不忍卒睹,身上穿的鬆垮老舊衣服也散發出灰暗的氣場。六十四歲的女人居然還有女人執念,委實讓人歎為觀止。這樣的外表居然潛藏著難以估計,對性感魅力的願望,我覺得我看到了黑洞。
我想平靜安穩朝著死亡走去,偏偏我的八卦好奇心卻死不了,很想知道六十四歲女人整型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終於,整型後的大媽在光芒中現身。出來的是像野村沙知代那種金光閃閃型的美女。完全變了一個人,也不能認為是同一個人。她把六十四年的人生苦樂全部剝除扔掉了。聽說化妝師或造型師也會用這種剝除的技術,但這位大媽是自己強烈想要剝除。
皺紋、斑點、鬆弛,都注入什麼東西或打上什麼光線消除了,肚子的脂肪也抽掉了。
「妳覺得怎麼樣?」「我很滿意。」「妳自己覺得妳幾歲呢?」「五十歲。」真的看起來只有五十歲。「那麼,戀愛呢?」大媽的聲音也宛如整過型,答得鏗鏘有力:「沒問題!」語氣帶著一種妖豔感。
現役團體操
我有個朋友叫小薰,身材曼妙,是個年近六十的寡婦。同樣是單身老女人,身材曼妙的小薰渾身散發著女人味,是個活躍的「現役女人」。同樣是單身老女人,寡婦也比較性感;離婚的女人看在世人眼裡,是有缺陷的女人,當事者多少也這麼想。
小薰說:「其實我已經不行了啦,那都只是零件而已喔。」「什麼零件啊?」 「全∼部∼都是啊。跑腿小弟啦,或是陪我吃飯的,都是零件啊。」呵呵呵,妳是女王啊。「佐野妳也要加油,妳至少有個跑腿小弟吧?」「她才沒有呢!」另一個朋友立刻說:「佐野是個路痴,到處迷路,可是不管哪裡都自己一個人去。小薰在八岳山的山莊有車子,可是卻不是自己開車來的喲。所以是佐野輸了。」我問:「跑腿小弟在八岳山過夜嗎?」「討厭啦,呵呵呵。」害我不能問接下來想問的事。
「其實我也……其實我也,我也曾經在半夜叫一個身高一八○,三十歲的男生來跑腿喲。」「哎呀,佐野也有呀,是誰?」小薰一副雍容華貴、老神在在地問。「朋友的兒子。他只在這裡待十分鐘,當天晚上就回東京了。我付一萬塊打工錢給他。」「妳就別跟人家互別苗頭了。」
那個《美麗競技場》的六十四歲大媽,八成是想變成小薰。
對了,小薰現在也還在爬山,當然也有登山的朋友,要爬山那天當然也會接送她。她還有高爾夫球的朋友,當然……當然也……。所以小薰的腰和膝蓋不會痛。果然,年輕是來自對異性保持現役嗎?
多數人都只從外表來分辨年輕與年老,所以男人才會對禿頭那麼敏感,想盡辦法掩飾禿頭。孰不知有此一說,禿頭可是代表精力超群喔。
現役,現役。整個日本,簡直像到死為止都在和現役做團體操。什麼朝氣蓬勃的老後啦,活力充沛的熟年啦,每次看到這種印刷品,我就火冒三丈。
都這把年紀了,為什麼還得參加賽跑?老娘可是累壞了。不過老人或許也分為疲累的老人,與不知疲累的老人吧。
累的人就堂堂正正地累吧。
我卸下現役後,至少還想享受十五年的老人生活。不曉得要變成怎樣的老人才好。
(本文圖片為示意圖,非文章作者)
本文選自《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木馬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