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資深媒體人朱國鳳
「阿嬤,你已經講過100遍了」。
老人為什麼會感到孤單?因為可以跟他/她們聊天的人逐漸凋零,兒孫又沒興趣聽。沒興趣聽的原因之一是,老人的話題總是不自覺地「倒帶」,兒孫才會忍不住說:「阿嬤,你已經講過100遍了」。
100遍,當然是誇張的形容詞,但是足以讓老人頓時吞回原本想聊的話題與回憶。不想聽第101遍,還能聊些甚麼呢?大概就只剩下「這兩天胃口好嗎」、「晚上睡得怎麼樣」、「有沒有量血壓」,也就是一些只剩關心、少了分享的平淡內容,於是老人感到孤單,兒孫感到無聊(無話可聊)。
這樣的對話,也是我與老媽互動的日常,直到有一天,我回娘家探視老媽,母女倆又陷入同樣的情境,關心之後、陷入沉默。天色晚了,老媽站在門口目送我離去,我突然聽到身後緩緩響起噹…噹…噹的聲音。
那是掛在客廳牆上的老式自鳴鐘,人多聲音多時不會注意到它的整點報時,靜夜裡聽到,才會想起來它已經走過的悠久歲月,那一瞬間,我彷彿能感受到母親的孤單了。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身為資深媒體工作者,曾經採訪無數,從達官顯貴、到販夫走卒,卻從未「採訪」過自己的老媽。
採訪與聊天不同,前者有既定目的,後者隨機且隨興。我決定把老媽當成「受訪者」,有計畫性的採訪她,而不是讓她隨機且隨興的「倒帶」同樣的話題,以致最後總是,一個孤單、一個無聊。採訪要設定主題,而且是兩代都有興趣的主題,否則受訪者也有「拒絕受訪」的權利(很多媒體人應該都有嚐過被拒訪的滋味吧)。
「採訪」老人,童年是最好的主題
甚麼是老人有興趣的主題呢?這讓我想起一段往事,早年曾經銜命採訪某個社區發展協會,好不容易獲得理事長的首肯,我依約定來到採訪現場,沒想到受訪者不只一人,而是坐滿了一大圓桌的人。
因為理事長與眾理監事們,都對我的採訪、或是說對於媒體抱著疑慮,於是才會出現一個對上十個的陣仗。面對這一桌瞪著你看的「老公仔標們」,我必須儘快解除他們的心防,才能達成後續的採訪任務。
怎麼辦呢?我靈機一動,用很憋腳的台語提問:「你們小時候的五分埔,是長甚麼樣子?」老人們嚴肅的面容立刻和緩下來,七嘴八舌地從古早講起,因為我讓他們瞬間回到了童年。
是的,我決定「採訪」老媽的主題,就是她的童年。母親的童年是「昭和年間」,也就是老人們所說的「日本時代」,於是我與老媽的「採訪」就這樣開始了。
「你小時候,阿公有帶你出去玩過嗎?」(童年出遊,通常會是快樂的回憶,我想讓老媽想起那種久違的快樂)
「小時候都要幫忙做農,插秧、割稻、放羊……稻子收割完後,阿公還要去別的地方幫忙鑿水井、綁屋頂,大人哪會有空帶出去玩啊……。」(顯然不是每個世代的童年,都是「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啊,看來我要換一種問法。)
「那你想一想,小時候的竹林村,有沒有甚麼活動,讓你到現在都還記得的?」(彰化縣竹塘鄉竹林村是母親的家鄉,從地名來看,當年應該是水塘處處、竹林搖曳吧!)
全庄出動,去為神明祝壽進香
「有一年,全村出動了幾十個人,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吹嗩吶,沒有吹樂器的人,手上就提著竹籃,竹籃裡都是供品。從阮庄走到『清柏坑』進香,那次阿公只有帶我去,一路上好熱鬧,到現在還記得…」。
一個成功的採訪,要事先做功課,要臨場反應,才能互相激盪出別人探觸不到的火花。
老媽在以前的「倒帶」中,曾經提過很多次的「清柏坑」,我後來「谷歌」過才知道,「清柏坑」是老一代的稱呼,現代的名稱是「松柏嶺受天宮」,主祀北極玄天上帝,據說已經發展為全台規模最大的玄天上帝廟了。
我把老媽童年的回憶,用Google Map查了一下,不禁脫口說出:「天啊,你們從竹塘出發,要經過溪州、二水,才能走到『清柏坑』啊,那不是要帶便當上路了?」(竹塘鄉到名間鄉,光直線距離就有近三十公里,光復時交通不便,勢必要走鄉鎮小路,肯定更遠。)
「係啊,天剛亮就出發了,一直走到中午,才來到山腳下,腳又酸、口又渴」。(玄天上帝聖誕是農曆3月3日,約莫是初夏時節,這真是一趟好奇特的遠足啊,我好奇的是,為什麼當年要如此大張旗鼓的去進香呢?)
「你記得那是哪一年嗎?你們每年都是這樣浩浩蕩蕩地去給玄天上帝祝壽進香嗎?」(要一位出生在昭和年間的老人,回憶特定的時間軸,好像有點強人所難,沒想到老媽很快地就記起來)
「那是光復的第二年,也只有那一年,幾乎全庄一起出動,而且不只咱庄,一路經過的鄉鎮,都有很多人加入,都是要去給玄天上帝進香」(我愈「採訪」就愈好奇了,很少跟老媽這麼有得聊)
「為什麼呢?這跟臺灣光復有甚麼關係?」(想想那個陣仗,一路都是步行的進香客,跟「大甲媽祖回娘家」的熱鬧應該不相上下吧)
「因為日本時代,不准咱做醮、不准進香,甚麼神明遶境,通通不准。他們信的神跟我們不一樣,台灣光復,日本人走了,我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到廟裡,當然要熱熱鬧鬧的去幫玄天上帝做壽進香啦」。(老媽受過日本教育,但我卻從她臉上看到那種終於揚眉吐氣的神情)
「為什麼你們這麼信奉那座廟呢?」(除了聊童年,還可以跟老人聊宗教信仰,保證有一堆鄉野傳奇可以聽)
「聽以前庄裡的老人說,很多代以前,有大陸來台灣的工人,可能怕做工弄髒吧,就把身上配戴的香包取下來掛在樹上,走的時候忘記拿。山腳下的鄉民看到,遠遠的山頭上有一點紅光,就跑到山上找,才發現樹上的香包,後來大家就湊錢蓋廟,這麼多年來,有很多的靈驗…」。
我後來又「谷歌」了一下受天宮的源起,才知道這座宮廟,緣起於明末清初,已經庇佑台灣三百多年。我不知道老人的回憶是否完全正確,但這是她的真實經歷,「一步一腳印」的歷史,不是課本上被改來改去的歷史。
我在「採訪」老媽的過程中,或是說跟老媽的聊天中,等於上了一堂口述歷史課。歷史,其實是無數個拼圖的組合,老人走過我們不曾走過的年代,他們各自持有一塊或好幾塊真實的拼圖,聊出來的歷史,肯定比讀出來的歷史更有趣,也更有幾分可信吧。
前行政院長張善政曾經在報導中提到失智多年的母親,語言能力已經從國語、台語退化到日語,這意味著張媽媽腦海中的「相片」已經逐漸褪色,只剩下幼時經歷過的日本時代,還殘存著一些影像。
跟張善政院長相較,我是幸福的,老媽不只能用日語,還能用國語、台語跟我聊著她童年的種種。跟老人聊天很無趣嗎?老人只能不斷的重複話題嗎?其實不是。
老人的記憶,就像廟裡放籤詩的抽屜,裡面放了一張張內容各異的籤詩。如果沒有刻意的指引,老人會習慣性的只打開幾個固定的抽屜,於是我們聽到的就是不斷重複的回憶。
但若是讓他/她們回答「指定題」,而不是「自選題」,就會發現到,不僅可以跟著老人回到特定的時空,而且不再無話可聊。
一個稱職的記者,是甚麼人都能聊,但不代表只有記者,才能和老爸老媽阿公阿嬤好好地聊一聊。而是轉變心念,從無奈地聽同一卷錄音帶的心情,到陪著老人回到他/她們的時代,去聽聽屬於他們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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