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了9家醫院…老媽被診斷為失智的那一天

流浪了9家醫院…老媽被診斷為失智的那一天

如今回想,或許當時我心裡隱隱約約有數的,可這還不夠,至少我該覺悟到有這種可能性才對,但是好丟臉,對我來說,這則宣告不折不扣是個「晴天霹靂」。「老年痴呆」。

文/松本秀夫

 

第四局上半場
被診斷為失智的那一天

聽眾朋友,我的照護實況已經進入打者換過一輪的第四局了。雖然還在序盤階段,但我母親看過的醫院又增加了,已經八家。各位可能會說,拜託,你們換醫師也換得太快了吧。其實,我又何嘗不願找一位可信賴的醫師來幫我母親看病?只是,理想與現實終究分離,考量到母親的狀況,我們陷入不得不更換醫師的窘境。

 

對一名職棒投手而言,肯定超不想聽到總教練的換投宣告。說到令人痛苦的宣告,季後的戰力外通告也是其中之一,那等於宣告棒球人生玩完了,相信每位選手都痛恨到爆。

 

其實不僅棒球,人生有太多被迫面對宣告的場面了。

 

「很抱歉,松本,希望我們還是朋友……」被這樣甩掉的次數,數都數不盡。「下次再丟了的話!」我的駕照不見而去申請補發時,就被罵了這麼一句。大家可能有所不知,駕照號碼的尾數表示補發次數。如果數字太大,會被認定你是個忘東忘西、吊兒郎當的人,有時甚至會被懷疑是不是私下幹什麼不法勾當。我那張丟掉的駕照,尾數是二。承辦人員火大罵我:「竟然丟掉兩次!」其實,當時那個承辦人員如果知道不是「二次」,是「十二次」,大概會沒收掉我的駕照吧。

 

提到健忘,莫甚於此,但是,我每天忙我母親忙得精疲力盡,根本沒法分心去管其他事,希望大家諒解啊。順帶一提,我最近沒喝到爛醉了,放駕照的錢包也都綁上帶子,正嚴密自我管理中,在駕駛執照中心上班的各位,敬請放心。好啦,話題都扯遠了。說到無情的宣告,很多是在診察室聽到的吧。那天,我和母親一起聽到的宣告,也是晴天霹靂地刺穿我胸膛。

 

如今回想,或許當時我心裡隱隱約約有數的,可這還不夠,至少我該覺悟到有這種可能性才對,但是好丟臉,對我來說,這則宣告不折不扣是個「晴天霹靂」。「老年痴呆」。

 

現在改稱為「失智症」。我聽到這四個字的瞬間,彷彿被宣告罹患不治之症般,完全茫然自失,在診察室只能目瞪口呆。

 

最壞的宣告

 

我老媽的醫院流浪記,這時候已經流浪過八家了。就算愛發酒瘋的我也不致離譜到這種程度。然後第九家是G醫院系列介紹過、位於江東區的Ⅰ醫院,從我外婆家所在的井之頭搭巴士到吉祥寺,再搭直通東西線的中央線各站皆停的電車即可,單程一小時。住院之前門診時,為了讓老媽運動,我大膽用了這種方式帶她來過三次。「不是要開車載我去嗎?」我被老媽這種碎唸給唸慘了。

 

老媽還是一樣,在意她的口水在意得不得了。不論在電車或巴士上,都不斷從皮包拿出面紙來擦拭嘴角,總是擦得太過而上唇紅通通的,從旁看來,比起口水,那脹紅的嘴唇更讓人難受。去醫院時,必須先查好巴士的時刻表,預留充裕時間再出門。由於老媽會用「小碎步」的方式走路,還會好幾次停下來擦口水,因此通常兩分鐘可到巴士站的路程,總是走了五分鐘。

 

走出離醫院最近的地下鐵車站,眼前有便當店、便利超商、處方箋藥局,但完全感受不到商店街那種朝氣,讓我小小吃了一驚。有個可搭巴士和計程車的圓環,繞了半圈到後面就是院區了。偌大的土地上就這一家醫院屹立著。車站周邊雖無人氣,醫院裡倒是人滿為患。這是一家專為老人開設的醫院,因此見不到年輕病患身影。

 

反正這是一家大醫院。辦完看診手續後,走進當成候診室的走廊,靠牆的地方放著幾張長椅。光門診就有四扇門,我左看右看,真不知會從哪扇門出來叫我們。「可不可以吃麵包啊?」等待的時候,老媽那執拗的攻擊(?)依然不肯停止。等了半個鐘頭,總算進入診察室。年約五十多歲、頭髮旁分、帶眼鏡、中等身材的醫師,以沉穩且平淡的語氣開始問診。

 

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什麼症狀、現在是什麼情況等,都是些固定的老問題。我和老媽各回答一半後,醫師開始以問答形式對老媽進行簡單的測驗。

 

「妳叫什麼名字?」

「妳知道妳的生、辰、年、月、日嗎?」

「妳住在什、麼、地、方?」

「現在是什麼季節,妳知道嗎?」

 

我立刻知道這是老年痴呆症(失智症)的測驗。醫師對著老媽,把臉往前伸,一字一字清楚地,用超大的聲音問。我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心裡好糾結。這些問題,老媽都能流利且正確回答。於是我在心裡暗爽:「怎樣,一百分、滿分了吧!」「幹嘛看診要做這種測驗,明明老媽只是憂鬱症。」我心想。

 

當天,醫師就這樣結束診察,並根據症狀開了處方箋。

 

然後,他說:「我希望再做一些檢查,這次先安排做腦部的磁振造影掃描,可以跟你們約一下時間嗎?」「磁振造影掃描」,看了這麼多家醫院,提都沒提過。檢查的日子到了。其實我也做過磁振造影掃描,就是聽著難以言喻的、氣壯山河似的雜音,在狹窄的膠囊艙中躺三十分鐘。老媽受得了那玩意兒嗎?不料她沒事般地走出來,反而讓我有點掃興。等了一會兒,我被單獨叫進診察室。

 

「媽媽請在這邊等。」護士說。

「怎麼啦?怎麼啦!」我滿腦子都是不好的預感。

 

蒼白的燈光照著一個直立的台子,一目瞭然,是腦部的斷面圖,用夾子固定著。這位淡定眼鏡哥看也不看照片,以沉穩的語氣開始說:「松本太太罹患額顳葉型痴呆症的可能性很高。」

 

「額葉……痴呆?」第一次聽到,但光「痴呆」二字,就尖銳得如箭般刺進我耳裡。

 

咦?老媽不是憂鬱症啊?

 

「初期的額顳葉型痴呆症和憂鬱症非常難區別,有時根本無法區別。不過,松本太太的情況是,她什麼都不想做,對事物不太感興趣,這是額顳葉型痴呆症常有的症狀。」我知道我心跳加速。

 

「那這個……照片也看得出來嗎?」

「看不出來,目前大腦還沒有萎縮,血液循環也沒變差,但是不久就會出現這些症狀了。」

 

什麼嘛,沒異常卻這樣診斷,那做磁振造影有啥意義?我把一股腦兒湧上來的疑問全問了。

 

「症狀這麼持續下去會怎樣?」

「症狀會蔓延到整個腦部。」

「那,最後呢?」

「慢慢失去理解力、行動能力,到最後什麼都不知道,完全痴呆了。」

 

老媽得了老年痴呆症?眼前發黑。太扯了!

 

「照片上不是看不出異常嗎?你怎麼能夠這麼絕對、這麼確定就說是老年痴呆症?」

「我沒說絕對,我的意思是,從症狀來看,得這種病的機率很高。」

 

被一步步逼到角柱邊上的我,猛地閃開身體。

 

「那麼,那個……額葉……痴呆(額顳葉型痴呆症)註1可以治好嗎?」

「很遺憾,目前的醫學治不好,但服用『愛憶欣』(Aricept)這種藥的話,有可能延緩惡化。」

 

治不好?又一記重量級直拳迎面K過來,害我晃了一下。但此刻不能倒下,我必須設法調整姿勢才行……。

 

「了解。反正又不確定是老年痴呆症,我們家人寧願相信是憂鬱症,並且治好它。」

「這樣也可以啦。」

 

醫師從頭到尾一派鎮靜。雖然勝負尚待最後判定,但,我完敗了。淡定眼鏡哥連一根頭髮都沒亂。

 

「喂,我剛剛這樣聽下來,實在搞不懂,你怎麼有辦法用那樣冷靜的表情做出那樣無情的宣告?不想傷害我的話,你可以委婉一點什麼的,講話方式有很多種啊!」我把這些想發飆的話吞下去了。實在打擊太大,明知道搞錯對象,還是對醫師充滿了敵意。

 

「啊,哥哥,醫生怎麼說?」在候診室等得不耐煩的老媽問我。

「沒問題的啦!就是難搞的憂鬱症,醫生說別急,會慢慢治好。」

 

真不可思議,我居然完全沒慌張失措,能夠明快且堅定地扯出這樣的謊。

 

連接幾間診察室的走廊通到一條大走道,可以在走道中央的櫃台結帳。等待號碼的人們把座位填滿了。這些人當中,有幾個是和老媽一樣被診斷為「老年痴呆」呢?我不由得看著周遭人的臉。

 

結完帳,再往前走,盡頭有個可俯視一樓大廳的迴廊,那裡有廁所。老媽每次都是在那裡上完廁所,然後坐在樓下的長椅上,和結帳時一樣,等待看板上出現自己的領藥號碼。

 

正面圍牆是一大片玻璃,外頭是醫院栽植的行道樹,盎然的綠意頗有護眼效果。再過去,是一條寬敞的大馬路,或許距離灣岸線很近的關係吧,長途大卡車不停地來來往往。

 

「哥哥,我想吃紅豆麵包。」

 

老媽接下來的人生會被帶往哪裡去呢?這一天,我想了好多好多。

 

本文選自《與失智老媽住一起:一場長期照護實況轉播》,時報出版

 

註1、「額顳葉型痴呆症」目前稱為「額顳葉失智症」,為大腦疾病的一種,主要是大腦額葉及顳葉明顯萎縮。畢克氏病(Pick's disease)、運動神經元疾病(Motor Neuron Disease)、額顳葉變性症(FTLD)等皆包含在內。額葉為思考中樞,可控制情緒、讓人從事理性的行動、掌握狀況等,也會讓人湧現生存的欲望。主要的症狀有「變得邋裡邋遢」、「每天都吃同樣的食物」、「無視或蔑視周遭的人」、「反覆說些無意義的話或做些無意義的行為」、「主動發言的次數減少」、「容易興奮,有時會使用暴力」等。比起阿茲海默症或腦血管型失智症,患者人數明顯偏少,被誤診為其他精神疾病(憂鬱症或感覺統合失調症等)而未進行適當治療的案例亦不少。此外,不少人會出現脫序行為,甚至犯下犯罪行為而丟了工作。可以透過腦部的電腦斷層攝影(CT)及核磁共振攝影(MRI)來看出差別,但在腦部變化(萎縮)還不明顯的初期階段,有時無法判斷。再者,目前對阿茲海默型有效的「愛憶欣膜衣錠」(Aricept)被認為有可能對額葉造成壓力,因此一般不會開立這種藥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