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絨毛樹,輕點王婆婆鼻尖,原本在輪椅上低頭昏睡的她,一臉驚訝地醒了過來,老人家仰頭微笑著,因為眼前絨毛樹緩緩開出一朵小紅花。
「大姊姊,樹都開花了,你開不開心啊?」小丑蛋黃一下子吹氣球,一下子變魔術、拉胡琴,穿著笨拙的卓別林大頭鞋,滑稽地在五十幾位老人家之間跑跳,汗水溼透,眉心塗滿的藍色眼影糊了,滑到紅色嘴角旁,蛋黃仍賣力撐住腮幫子,保持微笑曲線,他說,「上了小丑妝,就要卸下自己。唯一的任務,就是帶來歡笑。」
六十四歲的蛋黃獨撐一個半小時表演後,雙連安養中心平均八十四歲的爺爺奶奶們,搖搖晃晃地擠到身旁合照,蛋黃投進他們懷中,撒嬌地喊:「Hi,今天我來當Baby。」
「你問我怕不怕老?當然怕!但怕有什麼用?看到他們,就像是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脫下小丑帽也是一頭白髮的黃世岱,瞇著眼笑說:「老,就真實地在面前等著你,閃也閃不掉啊。」
黃世岱一年多前從美國退休,在職場上用了四十幾年的英文名字Dan,他翻過來,套上姓,給自己的小丑生涯取了「蛋黃」綽號。退休後的人生也被他翻轉,上課學小丑,到養老院義務演出,展開給自己開心、也讓別人開心的下半生。
「你好,我是蛋黃!」就算是卸了妝,黃世岱臉上還是堆著笑,自我介紹時,加上大擁抱,十足美式作風,和我們約在台北市徐州路台大法學院拍照,「這裡是我和台灣最初的連結,也是退休後第二人生的起點。」
續前緣 香港窮僑生,用餘生回報恩人台灣
一九七○年,以香港僑生身分就讀台大的蛋黃回憶,「船剛抵基隆港時,第一眼看到台灣,發現全部講閩南話,哇,跟泉州老家一樣,超親切的。」黃世岱五歲離開福建老家,當時國共內戰已末,時局混亂,「中國鐵路陸續封閉,糧食短缺,採取配給,」一家人到香港投靠舅舅,不料父親染上肺疾,全家被隔離到香港偏遠的新界。「落腳沒水沒電的鄉下,父親是白領出身,農作不佳,養雞又得雞瘟,家境很慘,當初連來台的五百元船費,都是借來的。」
雖然成長是窮困的,但台灣給他的回憶是豐美滿足的。「同寢室同學晚上吆喝去法學院旁的龍門餃子館,都會不露痕跡地請我吃消夜;住在台南官田的同學,寄車票來邀我吃拜拜,回程時,他媽媽還準備一大袋食物給僑生回宿舍,真是好吃啊。」在窮困的七○年代,台灣豐厚的人情溫暖,至今讓他回味。在台大期間,他也結識了小三歲的心理系學妹路平,也就是作家平路,兩人婚後到美國發展。
「如果沒有台灣給我教育與照顧,我無法擁有今天的養分,何況我大部分的稅都繳在美國。唉!對台灣,我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呢!」仔細算起來,蛋黃從十九歲念大學到二十五歲赴美留學,加上中間短暫三年返台工作,和台灣的緣分不到十年,但台灣卻是他餘生回報、念茲在茲的地方。
▲7 0年代黃世岱(右二)以香港僑生身分來台大就讀,同屆還有廣達董座林百里;80年代赴美,歷經電腦、工程、精品、電信等行業(下圖)。(圖/黃世岱提供)
回台一年多,從北到南,他跑了七、八家安養中心與日照中心演出,為什麼選定小丑角色?「因為小丑和觀眾比較沒有距離,容易引起好奇心,容易接近,大家容易把心打開(break the ice)開懷大笑。」他想要逗樂觀眾,然而,這些觀眾並不是好奇好動的小孩子,而是養老院的長者,有些行動不便坐著輪椅,有些拄著拐杖,大多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養老院是非常孤獨乏味、提不起勁來的地方。我也是老人了,只有幾步之遙,更能了解老人們的無助。」演出前,蛋黃邊上妝,邊聊起他到養老院的心情。在鏡子前塗上藍色眼影後,他按手機上的「小丑桌面」觀摩,紅色嘴角的仰度要畫到哪裡?他又按一下手機,一個妝畫下來,來來回回地按,確認多次。他笑說,「老了,記憶當然不好,手也不穩,化妝當然不會很專業,但多看(照片)幾次就行了。」
▲蛋黃化妝時,得參照手機上小丑照片,來來回回好幾次。他笑說,記憶差,就多看幾次。每次得花上20分鐘整裝上場。
(攝影/林煒凱)
扮小丑 全台跑透透,化妝也一手搞定
蛋黃說:「如果今天來養老院表演是年輕的專業小丑,老人家僅是以一個單純表演來看。但若是這個小丑年紀和你差不多,就可以激發大家動起來,笑起來,讓心熱起來。」雙連安養中心主任賴明妙表示,這是長輩們第一次看到小丑表演,非常新鮮,尤其是表演者和自己年紀相仿,感覺更貼近。
「要取悅老人家,就要找到他們的共鳴。」蛋黃演出前,都會針對不同的安養中心老人家設計主題。到雲林日照中心,他準備了〈羞羞羞,提籃仔撿泥鰍〉〈天黑黑〉等台語童謠;到北部安養院,他又上網搜尋〈踏雪尋梅〉等屬於二、三○年代的中國童謠,「每位老人心底都有一個小孩,你要用童謠來喚醒。」
從尋找時代童謠到吹氣球的數量,演默劇的搭檔台詞,演出前,蛋黃都會列出一長串縝密的流程表。他笑說,雖然退出職場了,但將近四十年的職場訓練,「規畫、組織、帶領、控制」這些以前在企管課程中學習的步驟,複製在公益活動也通。
▲為了讓安養院長輩起身運動,蛋黃吹了30幾個氣球,現場玩起互動遊戲。(攝影/林育緯)
二○○○年,台灣電信重整的年代,黃世岱從美國回來,擔任和信電訊的工程部門副總經理。「當時GPRS(3G前身)的網路鋪設,是我們一寸一寸拉起來的,百分百架設完畢的記者會,還是我開的。」當時和信電訊併掉東元集團的東信電訊,「我負責去接收,知道那種被併掉的感覺,很慘。」但三年後,和信辜家爆發財務危機,電訊版圖又賣給台哥大,「我離開了,轉到台商公司派駐北京工作六年,最後公司又被併掉,我又從北京回美國工作。」
下半場 看盡職場殘酷流轉, 找回人生主控權
職場生涯上,看盡各種無奈與殘酷的流轉,蛋黃驚覺,「哇!這樣就用掉我三分之二的人生。」對於退休,他的定義是,「承擔工作的一切責任,已經全部完成,就算不完成,也不是你的責任。從退休那天開始,being myself!在不傷害任何人之下,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如果人生的前半場都不是自己可控制,那最後的三分之一,又要如何來分配呢?
蛋黃最喜歡的小丑魔術,是剪成三段的繩子在手中揉捏,最後抽出一條完整繩子。對他而言,退休後的人生,是可以重塑的人生,揉搓出最美好的一段。
他把「重生」一分為三。首先是顧好健康,他的瑜伽老師Antonine說,「蛋黃跟著兒子來上課,每次總是默默站在角落,許多新進學員因為動作太快、太累,就癱坐在地,但我從未看過他坐下,動作跟不上時,他就調整呼吸,放慢動作,找出適合自己的節奏,學不到一年,體態與精神都大為改善,成為課堂的活廣告。」Antonine甚至鼓勵蛋黃可考慮當瑜伽老師,她認為六十五歲才開始學瑜伽,看到的不僅是肢體的改變,更是態度的投入。
三軸心 顧好健康,盡情談戀愛與回饋
第二、保持戀愛的觸動,「不一定要跟人,但一定要跟你喜歡的事物。」喜歡音樂的蛋黃,以前吹薩克斯風、笛子、拉胡琴,現在上社區大學學爵士鋼琴,每天勤練二小時,一周完成一首新曲。「以前我只會國樂,現在發現西洋音樂的領域更是浩瀚無邊。」對他而言,接觸不同樂器,就像談戀愛,練習不同取悅的技巧,帶來不同悸動,每天醒來都想要再親近一次,再挑戰一次。
第三則是分享與回饋。每次去養老院時,蛋黃也看到很多年輕的志工參與,這更讓他愧疚與急迫,「我們這批二次大戰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人,雖然生存辛苦,但也是機會最多,掠奪資源最多的一群,」戰後嬰兒潮的人如今進入退休高峰,除了抱持回饋心態,更要把退休生涯整理好,不要再給下一代負擔。
一年多養老院走下來,蛋黃感觸,他不斷遇見未來的自己。「運氣好一點的,手腳巍巍可動;運氣不好的,插著鼻管不能動。你當然希望未來自己會動,但這是你可以決定的嗎?」「看到人真的會老,而且是可悲的老。」而這也讓他更堅信,「活在當下」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實地活著,他計畫召集更多志工團體走遍台灣更多養老中心,散播歡笑與愛。
背起喜愛的月琴,戴上逗趣紅鼻子,穿起笨拙大鞋,小丑蛋黃又上路了,雖彼端黃昏將至,但沿途他準備了滿滿的歡樂與自信,一路迎去。
(攝影/聶世傑)
黃世岱「小丑蛋黃」
出生:1950年,64歲
職場:從軟體工程師到工程副總經理,歷經台灣、美國、北京共35年工作經驗
退休:2013年
第二人生:扮小丑,到養老院義演
抓住黃金10年
先搞定樂退3部曲
「退休後的10年,就是一輩子最美好的黃金10年。」黃世岱說,依現在國人平均年齡超過80歲, 65歲到75歲之間經濟無虞,體能自理,心智自由,正是人生隨心所欲的10年,更要好好把握。
因此,他從60歲起展開5年的「完美大樂退」規畫。
1部曲 淡出工作
黃世岱說,許多人認為工作要負責到最後一天,反倒妨礙了組織發展,準備退休者應逐步放手,讓接手者有更多操作空間。「沒有誰是不能取代的,慢慢調整心境,等退休那一天來臨,才不會患得患失。」
2部曲 不斷學習
退休前五年,黃世岱保持學習動能,「劇本、潛水、帆船、小丑等課程,感興趣的,我就去上課。」進入第二人生前,要先「自我探索」,透過學習尋找「重生」的喜悅。「此刻的學習,不為成績,不為謀生,最沒有壓力。」
3部曲 投入角色
他到小丑學校上課,逢人就練習表演,連自己的退休party,都是他表演魔術來娛樂同事。為了滿足觀眾,他上熱瑜伽,保持體能,在美國找小丑鼻子,在德國買口技彈簧片,吹出蚊子飛過的聲波。「如果退休後選定的角色是自己喜歡的,就要做到透徹,會越做越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