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阿水阿嬤，她看起來很正常，來到我們櫃檯問國民年金的業務，因為國民年金是另外一個櫃檯負責的，我們口頭確認她是要詢問國民年金的問題後，便把她引導到專門負責國民年金的櫃檯。
過了不久，阿水阿嬤又回到我們的櫃檯，氣呼呼地坐下。
「阿嬤，妳不是說要辦國民年金嗎？」
「那邊又叫我過來呀！」阿水阿嬤不太開心地說。
秉持著對老人業務的熱忱，我和兩位協辦通常都對來到櫃檯詢問的老人家非常友善，既然阿嬤說國民年金櫃檯請她過來，我們覺得有必要搞清楚阿嬤到底想來辦什麼業務。
「阿嬤，妳有帶身分證？我幫妳看看。」
我們把阿嬤的身分證字號輸入系統，在衛生福利部全國社政福利系統中，查到阿嬤沒有中低收老人的身分；在三節禮金系統中，她則是有正常在領每一節兩千五百元的禮金。
為了釐清阿嬤到底要來辦什麼，我們跟國民年金的櫃檯確認了訊息：「阿嬤說要來辦國民年金，你們請她過來老人櫃檯是要她辦什麼？」
「阿嬤她有在領國民年金了，應該是有人要她來辦中老吧！」國民年金櫃檯的同事回答。
好的，所以是我們櫃檯的「客戶」無誤。
「阿嬤，妳應該是要來辦這個啦！」我們指著中低收老人生活津貼申請的表件給她看。
「喔......」阿嬤的眼神看起來更不確定了，這也很正常，畢竟「中低收老人生活津貼」這幾個字看起來頗刺眼，等於人生的下半場，承認自己屬於經濟弱勢者，要接受國家的補助才能勉強生活。
很多老人家來櫃檯詢問的時候，都刻意避開提到「中低收老人」或「低收」這些敏感字眼。也因此，在我剛到社會課報到的時候，我覺得「中低收老人」業務好像是「隱藏版業務」，屬於非要聽到百分之百吻合的關鍵字，不輕易釋放讓人申請的項目。
「對啦，我鄰居說，看我現在很可憐，要我來這裡問問看。」阿水阿嬤慢吞吞地說。
「阿嬤，妳生活有什麼困難嗎？」
「我喔，我以前在機場工作，是個小主管，薪水還不錯，每個月有3、4萬塊喔！」
戲劇化的人生轉折
阿嬤突然話鋒一轉，談到了她過去的工作。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我看見她眼中閃爍著一股堅韌，似乎回到了過去當小主管時的意氣風發，相信當年她是個認真負責的主管，受到上司的器重：「我們是做工程的，我以前都要走很遠，去看工地。那時候因為薪水不錯，看到有人需要幫忙我都會幫忙，會捐錢給沒錢上學的孩子，我會想，自己有能力，能幫助別人我一定幫……」
「那很好啊，阿嬤，謝謝妳幫助別人。」
「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去美國，他是醫生喔，那時候賺很多錢；可是有一次，他回來臺灣，出車禍死掉了……」
「天啊！」我忍不住驚呼，從以前當小主管幫助人，轉到在美國當醫生的兒子，出車禍死亡，這衝擊也太大了，連聽話當下的我都如此驚愕，更別說阿嬤她自己經歷了這一切，會有多麼震撼和難受了。
「那時候他也沒有馬上死掉，我花了很多錢，要救他，也沒有救回來。他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還小，他老婆後來跑掉了，也不管，我就想，這兩個孩子我要照顧，好不容易也養大了。」
「阿嬤，所以妳現在跟誰住啊？跟孫子嗎？」
阿嬤點頭：「我那小兒子，也有兩個小孩，也是一男一女。他比較忙，在外地工作，因為我照顧大兒子的兩個小孩，他們不高興，所以就不理我了，他們真可惡......」
「妳是說，妳小兒子一家都沒有在聯絡嗎？」聽起來阿嬤的遭遇真的很令人同情，「一家都沒在聯絡」尤其觸動了我的「五三九」雷達—是不是可以請社會局派社工介入，排除沒有盡扶養義務的小兒子呢？
「有啦。我那小兒子，工作很忙，但他會回來看我。還說最近要買一支新的手機給我。」阿水阿嬤突然開始否認她才剛說出的話。
「阿嬤，等一下......妳剛剛才說妳小兒子一家都不理妳？」
「不是，小兒子也是有出一場車禍，撞死人，沒辦法，我只好把國宅的房子賣掉，讓他賠償別人，我那媳婦生病，癌症，我也是花錢救呢！」
「阿嬤，妳再說一次，妳小兒子到底有沒有回來看妳？」
「有。」這次阿嬤說得很肯定。
「所以是有？」
「他在外地工作，很久沒有回來了。他都怪我，因為我照顧大兒子的兩個孩子，我不能不管他們，他們很可憐。」
我和協辦面面相覷，阿嬤有時候說話看起來很有理智，邏輯也很清晰，可是為什麼感覺她說的話前後矛盾呢？問到她有沒有聯絡方式，她說手機丟了，問她記不記得租屋處的地址？她眼神變得迷茫，而且我們發現，跟她解釋很多次要拿一次告知單，去對面戶政事務所申請戶籍資料，包括去世父母和死去的大兒子的除戶謄本，她卻很多次走出去，又折返回來，吞吞吐吐地問我們到底要去戶政拿什麼資料？
雖然沒有相關的病理學經驗，我和協辦隱隱覺得阿水阿嬤應該是失智症患者。在阿嬤從我們這裡拿了中低收老人生活津貼申辦的一次告知單，卻又在幾天後茫然地到櫃檯，詢問我們已經回答過無數次的問題，不斷地跳針。
基層公務員拼命想幫忙的行政突破
在我的權責範圍內，我們儘快幫她送件，申請中低收老人生活津貼，希望能在經濟上提供基本的保障。卻在財產調查時，發現她的孫女—小兒子的女兒，有在報所得稅的時候，申報扶養阿嬤。
「不是吧！」協辦和我在第一眼看到系統跳出的這筆資料時，嚷嚷著幫阿嬤抱屈：「小兒子這一家人也太過分了，都不扶養阿嬤，孫女還要利用阿嬤來節稅，太過分了啦！」
當我們用「五三九條款」，把阿水阿嬤的案子送去社會局，請社工協助排除孫女的扶養時，聽說市府的長官說了這樣的話：「報扶養就叫他去國稅局剔除扶養，幹嘛要走『五三九』？」但是，就是因為阿嬤說小兒子一家都沒有跟她聯繫（阿嬤的說法反反覆覆，但在我們接觸她的過程中，確實沒有發現小兒子或其他家人有協助阿嬤的事實），我們沒有孫女的聯繫方式，所以才會請社工介入。
我在去社會局開獨居老人聯繫會報時，遇到了阿水阿嬤這一案件主責關懷的社工。社工跟我說，依她和阿嬤接觸的經驗，阿嬤的記憶的確出現了一些問題，而且她似乎很悲觀。社工在訪視後有特意在阿嬤的租屋處停留了一下，聽到屋內阿嬤說：「沒效啦。」「死一死算了。」讓她也很擔心阿嬤的狀況。
在社工的努力下，傳說中報扶養的孫女終於出現在我們櫃檯了，她看起來很正常，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對於阿嬤的狀況，她無奈地說：「我自己也是在外面跟人家租房子，沒有辦法照顧她。我爸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只要走失，被警察局通報，都是我去警察局把她領回去的。我奶奶這陣子失智的狀況越來越嚴重了，我們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告知她，目前在幫阿嬤申復中低收老人生活津貼，如果申復成功，她達到中低收老人1.5倍的資格，就有機會申請機構補助。若未來阿嬤的狀況太差，需要入住機構，這會是一種選擇。
孫女說，阿嬤的房東希望她月底就搬走，當務之急是要找地方讓阿嬤安置。而孫女剔除扶養後，阿嬤的申復案通過了。這一次，在外地工作的小兒子，來幫她申請機構補助，照之前孫女說的，在月底前幫阿嬤找地方安置。
於是，阿水阿嬤就被送到護理之家安置了。
想到拄著拐杖，一步一步來公所找我們；講起年輕時當小主管眼神透露著堅韌光芒；誠懇地跟我和協辦道謝，說我們是好人，她就算死了也會保佑我們（我們並不想要她那樣）；想到她說她年輕有能力的時候，會捐錢給無法上學的孩童；有血有肉有淚有笑的阿水阿嬤，被「不知道要怎麼辦」的家人「安置」在護理之家，跟著一群插三管的老人、病人一起生活，我心裡就很難過。
我想起我在社會學讀到伊里亞思（Norbert Elias）的《臨終者的孤寂》（The Loneliness of the Dying）：「一個人活著時是什麼樣子，就會用什麼樣貌死去。」阿水阿嬤入住的護理之家，離我工作的地點和我的家都很近，而隔著一道高冷的牆，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阿嬤接下來的生活會如何？
下次我在遇到像阿水阿嬤這樣的案例，我會努力地幫她取得福利身分嗎？就算最終她會被無情地送入機構，失去自由，在情感上孤獨地老去，最後死去？
我多希望一切只是我的妄念，也許阿嬤在護理之家，遇到很好的朋友，很照顧她的護理人員或看護，也許她年輕時種下的善念，最終會發芽。但我因為看不到，無法知道她的近況，所以只能深深地想念和祝福。
希望阿水阿嬤一切都好。
作者簡介_李夏苹
披著公務員外皮的詩人，盡可能保持與兩者的安全距離。逃回母星前只能把自己寄放在地球，生了三個小孩。非必要不看影片不聽音樂。成大中文九四級，研究所跑去台北讀社會學。一度想在專長欄位填吸引力法則和發票中獎。人生目前的高峰是認識五十名以上的百歲人瑞。若你認識友善房東或你本身是，請跟我聯繫：solarpath820@gmail.com。著有詩集《鹿就是這樣變成馬的》。
本文摘自網路與書出版《如果孤獨死將是大多數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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