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結婚後,我住在大邱北城路的婆家直到一九七九年三月。接著,我才搬到爸爸住的龜尾公寓,開始新婚生活。婚後先住在婆家一陣子是奶奶的要求,她可能想要教我做家事吧。那時候,二叔叔上高三,小叔叔上高二,我凌晨四點三十分就要起床幫他們準備便當。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煮過飯。雖然有電鍋,但奶奶沒教我看刻度,只告訴我水加到手背的位置就行了。我因為不太確定,來來回回把手放進去十二次,總算煮好了飯。奶奶當時只有五十四歲,可能不知道剛畢業就嫁進別人家的新媳婦會做什麼,才會叫她凌晨起床幫她兒子準備便當。
叔叔們上學後,我的一天正式展開。我整天做家事,伺候公公婆婆。家事有一位遠房親戚幫忙。由於我不太會家務,所以都是由他主導,我在旁邊輔助。我在北城路生活一個月左右時,因為長了智齒,身體很不舒服。不僅整個臉腫到不行、牙齒橫著長,後來還發燒了好長一段時間,感覺全身都要散架了。在我看來,我那是得了抑鬱症。畢竟我在婚後從來不曾離開那個家一步,頂多在院子裡透透氣而已。
不過一夕之間,我的世界只剩下婆家的房子和院子,我有多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見自己想見的朋友,抑或認識新朋友、看書、看電影、到處旅行。可是,我每天從凌晨到深夜都在做家事、伺候公婆、照顧小叔們。難以忍受的拘束感油然而生,自由的生活結束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能困在這裡不停做家事。
我的抑鬱症似乎就是在我意識到這件事時出現的。然而,我的第一次婆家生活不到五個月就結束了。
一九七九年春天,我帶著身孕搬進龜尾的公寓,就是爸爸一直住著的那棟房子。出於孤單,我在那裡哭了很多次。當年實行宵禁,妳爸每次都在那個時候才回家,而且喝得爛醉。就算是週末,他也一早出門,直到宵禁才回來。他從不告訴我自己去了哪裡,又見了誰,但想必是去釣魚、喝酒,或者找朋友玩吧。
在陌生的城市裡,與陌生的男人一起住,身邊沒有任何熟人,實在太孤單了。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該怎樣跟這個人共度一生呢?隨著我的肚子愈來愈大,我的壓力也愈來愈大。妳會這麼敏感,說不定是因為我吧?懷妳的時候備感壓力,沒有做好胎教……。
某天,我出門到處亂逛。公寓在洛東江邊,風景很美。我在江邊走著走著就搭上了公車,途中經過龜尾站、中央通,最後在中央市場下車。明明也沒有想買的東西。我四處張望,發現有家器皿店人潮絡繹不絕。那家店正舉辦開幕活動,不是有個演員叫做元美京嗎?店家特地請她來宣傳,所以大家慕名而來。
我在人潮中望著她,久久沒有離開。她大概小我四、五歲吧。她的臉好小,五官小巧玲瓏。我學生時期對藝人不太關心,卻站在那裡盯著她看,想必真的很無聊吧。
懷孕期間,我常常獨自搭著公車,漫無目的到處亂逛。有一次,我搭上開往金泉直指寺的公車,公車卻在一個村子裡繞了好久。那天應該是趕集日,人來人往。那時我已經有點肚子,身體特別沉重,公車裡擠滿了人,天氣又很熱,滿滿的泥土味和汗味令我不禁噁心想吐,只好在陌生的鄉村道路下車。
我在原地乾嘔了一陣子,才到對向搭車回家。而另一次,我本來想去大邱找大姊,結果在西部客運站坐上了開往海印寺的公車。那天好像是春天的休假日,很多人出外賞花。我孤身一人站在人群當中,格外難過。
爸爸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那樣,把我當成有跟沒有一樣的人,放我一個人在家,似乎從來不打算回來。過了很久以後,我曾問爸爸,他為什麼老是往外跑。爸爸回我,一想到家裡有人在等他,便讓他感到很拘束,實在難以忍受。爸爸不是很自由奔放嘛?不願被任何人束縛,也不聽任何人的話。
聽到他這麼說以後,我選擇理解他。雖然情況不同,但我了解「拘束」是什麼感覺。爸爸也感受到了我住在北城路時,一直折磨著我、讓我憂鬱不已的情緒。
我們就算待在一起,也沒有話說,甚至也不曾爭吵。吵架畢竟是「兩個人」的事,但我不管說什麼,他都沒有反應。不要說回嘴了,他連假裝聽見都不願意。對方沒有回應,我能怎麼辦呢?總不能每天唸著同一件事,或是逼他吵架吧。
住隔壁的女人告訴我,夫妻吵一場架,壓力就會完全不見。我好像懂她的意思,無論是憤怒或失望,發洩後應該會痛快許多,再怎樣也好過壓抑在心裡。可是,我們實在吵不起來,所以我閉上了嘴。到最後,我們倆不再對話,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
除了爸爸以外,婆家的人好像也當我「不存在」。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去一趟北城路婆家,不過每逢婚喪喜慶,或者大姑小姑從首爾回來的時候,他們都會全家出去玩,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爺爺很喜歡妳,等妳開始學走路後,連妳都一起帶去。
車子座位有限,我也覺得待在家裡比較自在。我獨自守在家裡,到了晚餐時間就會準備飯菜。他們有時候一回來便吵著要吃飯,有時候則吃飽才回來。雖然我身為家族一員,但他們好像只是把我當作傭人,這讓我感到既不滿又傷心。
然而,受到這種待遇的絕對不只我而已,那年頭的兒媳不都是這樣嗎?與其說是家人,倒不如說是做家事的人,有跟沒有一樣的人。
我在一九七九年九月生下了妳,十一月則是爺爺的生日。這是我結婚以後,第一次過爺爺的生日。我提前兩天揹著妳回婆家幫忙準備壽宴,一進門就被奶奶罵到流眼淚。她責備我至少要提前一星期來幫忙,怎麼能剩兩天才回來。
小姑姑當時站在奶奶旁邊,我就這麼抱著妳,站在她們面前挨罵。我本來差點哭出來,卻擔心被罵得更慘,連哭都不敢哭。被痛罵一頓後,我拿出準備好的信封袋給奶奶。我在裡面放了五萬韓元,應該相當於現在的幾十萬左右。奶奶瞥了一眼信封,便叫我到院子洗綠豆。
到了院子,我看見了一個裝滿綠豆的特大號塑膠盆。妳沒洗過綠豆吧?不管再怎麼洗,豆殼還是源源不絕出現,非得死命地搓,才能完全去除豆殼。把綠豆洗淨去殼,再將綠豆仁磨碎後,才能煎綠豆煎餅。但那並不是小小一碗,而是超大一盆。那個塑膠盆遠比臉盆還大,巨大得驚人。
我蹲在水龍頭旁邊,用冷水洗綠豆,渾身發抖。之所以如此,應該是因為已經十一月了,天氣開始轉涼,我又剛生完小孩不久,所以身體特別虛弱。可能是我不得要領,豆殼看似永遠都洗不乾淨。我的手變得冰涼,蹲著的腳也都麻了,身體抖個不停,不知何時才能迎來盡頭。這時,奶奶和姑姑說要去市場,走了出來。她經過我面前時,把信封袋丟過來,說道:「有人叫妳準備這個嗎?」
儘管我只有二十五歲,依然無法接受這個舉動。如果不想收的話,一開始就不該收下信封袋啊,都過了這麼久,不就代表著她是確認金額後才丟回來的嗎?我心想,難道奶奶是嫌太少?假如放多一點,她是不是就會收下?在那個年代,五萬元並不是小錢,何況我也很委屈。
我不確定爸爸是否金錢無虞,但他不怎麼給我生活費。不是說完全不給,而是從來不會主動給我,每次都是我跟他要,他才會給我一點。不是因為無情或吝嗇,爸爸不是那種個性,問題是他沒有給生活費的概念。
不過,我那無謂的自尊心作祟,導致我也不喜歡伸手,所以沒有找他要錢。或許爸爸從來不怕沒錢花,婆家生活條件優渥,但我並不是那麼充裕。為了替公公祝壽,我一點一點存下生活費,然後交了出去,她卻把信封袋丟到我臉上,實在太讓人難過了。我邊哭邊洗綠豆,洗了一次又一次。過了四十年,我依舊忘不了那一幕啊。
(本文摘自《不存在的母親》,方言文化出版,河在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