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明朝嘉靖年間的宰相嚴嵩有一年代表皇帝來祭孔,當他經過這棵古柏樹下時,突然颳起一陣狂風,柏樹的枝葉搖動,一根伸出來的枝椏隨風颳掉了嚴嵩頭上的烏紗帽,嚇得他倉皇走避。因為嚴嵩靠著諂媚皇帝而獨攬大權,貪贓枉法,專橫跋扈,朝廷眾臣與民間百姓都身受其苦,敢怒不敢言;孔廟裡的這棵古柏居然能分辨忠奸,而且還不客氣地摘下他的烏紗帽,大快人心,因此留下「觸奸柏」的美名。
這棵古柏為何具有如此「靈性」?相傳它是距今七百多年前的許衡所手植。而許衡何許人也?他是元世祖忽必烈任命的國子監第一任祭酒(國子監相當於古代官方的最高學府,祭酒相當於校長)。國子監就在北京孔廟隔壁,如果傳說屬實,這棵柏樹應該是許衡擔任國子監祭酒時所種植的(孔廟與國子監相連且互通)。
許衡是河南新鄭的漢人,但應被列為金國人,因當時新鄭是大金國的國土。《元史》記載了他年輕時候的一則事蹟:許衡在某個大熱天和眾人逃難時路過河陽,大家看到路旁有很多梨樹,紛紛去摘梨子來解渴,唯獨他端坐路旁,不為所動。
有人問他難道不會口渴,為什麼不去摘梨子?他說:「口雖渴,但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拿。」大家笑說現在天下大亂,那些梨樹都沒了主人,何必拘泥?許衡正色回答:「梨樹沒有主人,難道我的心也沒有主人嗎?」
從這件事可知,許衡是一個很有自主性的人,不管外在環境如何變化、別人有什麼表現、自己受到什麼煎熬,他依然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和信念,不做對不起自己人格的事。
許衡後來成為金國末年元朝初年有名的儒家學者,在忽必烈登基成了元世祖後,賞識與敬重他的才學,延攬他入京。他也向忽必烈陳疏〈時務五事〉,強調要行漢法,推崇儒學,還為元朝定官制、立朝儀;忽必烈也因而任命他為國子監祭酒。隨後,許衡在元朝的宦海浮沉,五進五出官場,但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受利誘,不為權屈,有「元代魏徵」之稱。
有人也許會說,許衡是個漢人,而且還是當時知名的儒家學者,但卻去當蒙古人的官,雖然名義上是為了弘揚儒學,但還是會讓人感到「美中不足」、「遺憾」,甚至認為他「大節有虧」……。
那不然你要許衡怎麼辦?當北宋的皇族和大官昏庸無能,丟掉大好河山,跑到江南繼續當皇帝和大官時,你要不能跑而留在中原的老百姓怎麼辦?天天以淚洗面、南望王師,或者遁入荒山、咬舌自盡……才叫做「大節不虧」、「死得好!」嗎?
我覺得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是中了「偽儒學」之毒的迂腐人士。孔子生命中有兩個典範:周公和管仲,這裡只談管仲。管仲原本是齊國公子糾的家臣,當小白(即後來的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後,管仲並沒有以身殉主,還去當齊桓公的宰相,子貢因此問孔子管仲是否「不仁」、「大節有虧」?
孔子不僅不以為忤,反而讚美管仲能從大處著眼,以「一匡天下」為己任,而不像小老百姓恪守小節,只會在山溝裡自殺,這才是有為有守的真君子。
當公子糾和小白還在爭奪王位時,管仲是盡心盡力為公子糾效命,但公子糾不幸死了,管仲不得已轉而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這其實也是一個「對得起自己」的選擇,「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要對得起上蒼給我的這個人生,在不違背自己信念的情況下,我更要對得起我的才華、我的夢想。」
也許就是因為對管仲的這種認同、讚美,並以他為典範,而使孔子在自己的母國(魯國)無法施展時,轉而周遊列國,到別的國家去尋求實現其政治抱負的機會。我覺得這才是「真儒家」的精神。
許衡因輔佐忽必烈,屢次進諫,而有「元代魏徵」之稱。眾所周知,魏徵是輔佐唐太宗成就「貞觀之治」的賢臣,但對他的來歷,知道的人可能就沒那麼多,魏徵原是在「玄武門之變」中被李世民(後來的唐太宗)殺死的建成太子的家臣,在建成太子被殺後,他轉而跟隨延攬他、賞識他的李世民。魏徵的選擇和表現跟當年的管仲其實非常類似,而許衡被稱為「元代魏徵」,也是實至名歸。
許衡曾說:「綱常不可亡於天下,苟在上者無以任之,則在下之任也,故亂離之一中,毅然以為己任。」他最大的心願與責任是弘揚儒學,而他在元朝的官場五進五出,合則留不合則去,既沒有違背自己的信念和人格,更是在讓自己的才能得到最大的發揮,他可說是一個真正「對得起自己」的人。
許衡的表現,讓我想起文天祥的兩句詩:「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他們兩人其實是同一時代的人,忽必烈也很欣賞文天祥,也想延攬、重用他,但文天祥卻堅持不投降,最後還以身殉國。也許有人又會認為文天祥比許衡有「氣節」,但這其實又是不恰當的比喻。
我覺得文天祥也是在做「對得起自己」的事。他是南宋的江西人,是殿試中由宋理宗欽點的狀元,在南宋朝廷當官多年,且官至右丞相,他堅持做南宋的忠臣而以身殉國,這是求仁得仁,也是在彰顯他不變的價值觀、信念和可貴的人格。
生命是自己的,人生也只有一次,一個人要如何善用此生?我覺得不管做什麼,最重要且最可貴的是除了要對得起自己的價值觀、信念、人格外,也要對得起自己的抱負和才情;而不是對得起別人或什麼教條。
感謝北京孔廟有這樣一棵柏樹,讓我能在雜七雜八的聯想中,堅定「做個對得起自己的人」的想望。
(本文摘自《人生沒有最好,不錯就好》,有鹿文化出版,王溢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