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似乎同意我所說的:現在的她,可能因為之前的過度努力、過高的自我要求而彈性疲乏,所有的「放棄」,其實是「害怕自己做不好」、「擔心自己很糟」的反撲。不過,很習慣自我要求的她,仍然希望能夠有一些步驟,讓她可以遵守、一步步回歸正軌。
於是,我給了一個提議:考慮每天盡量讓自己出門散散步、走走路,把這個當成生活的例行公事之一。
給了這個「提議」之後,連著後來的三次諮商時間,欣卉都臨時取消、「突然忘記」或是「記錯時間」。
我猜測,這表示我們的狀況,可能掉進她與權威的重複模式中:
希望權威給她一個標準,讓她可以做到,這樣就能暫時相信自己符合權威標準、代表自己「暫時是好的」,以安撫「擔心自己不夠好,而讓人失望」的焦慮;但是一旦沒有做到對方的標準,欣卉就會被自己的想像打趴,覺得對方一定會對自己「很失望」,因而覺得自己很糟。
如此,她不得不逃回自己的避風港裡,逃避面對權威和之後的所有事。
所以,或許欣卉因為某幾次的原因,「沒有做到」我的提議:出門走走。於是,強烈的羞愧感又把她整個籠罩住,讓她完全無法逃開,掉進自我嫌惡的無力感中。
不過,我繼續向她重申我們的諮商架構,也穩定地與她約定下一次諮商的時間。後來,欣卉終於來了。
你會不會對這樣的我失望?
在諮商室裡的她,顯得有些焦慮。
「坐在這裡,會讓你緊張嗎?我發現你好像一直在搓著手。」我留意自己的聲音,放緩並放慢。
「……有一點。」
她對我笑了笑,帶著一點抱歉的感覺。
「我不知道,現在你的緊張,是因為我們有點久沒見了?還是因為,之前幾次諮商的取消,讓你對我有些不好意思?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欣卉看向我,似乎沒想到我這麼快就破題。
「……有點不好意思吧。」她看起來有些抱歉地笑笑。
「所以你很擔心,這幾次取消諮商後,我的想法嗎?」
欣卉慢慢地,點了一下頭,沒有看向我。
我直直地看著她,很認真。「那,你要不要直接問問我,我對你的想法是什麼。」
欣卉看起來有點驚嚇。她抬頭看向我,看到我認真的眼神。我們互視了一陣,維持一陣子的沉默,她終於打破了:
「你……是怎麼想的?」
會不會覺得,這樣的我很不好?
你會不會對這樣的我失望?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了。很希望有機會跟你碰到面,看看有沒有什麼部分是可以一起討論的。」我笑笑地看著她。「我想,如果會讓你這麼在意我的看法,今天還能來這裡面對我,對你一定很不容易。所以,很謝謝你今天願意來。」
欣卉低著頭。從身體的動作看來,她似乎稍微放鬆了些。
她抽了一張衛生紙,拭著眼。
我沒有說話,等著她慢慢準備好,等她回到這個諮商室裡。
我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面
「謝謝你。除了我外婆,我沒有什麼覺得自己犯了錯,卻不被責罵的記憶。」
「外婆?之前好像沒有聽你提過她?」
「嗯,她在我開始工作沒有多久就過世了。那時候,我工作正忙得不可開交,上班習慣都不會注意手機。其實外婆因為癌症,已經生病一段時間了。不過,因為前陣子才狀況轉好出院,所以,我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欣卉無意識地摺著手中的衛生紙,將衛生紙摺成很小的長條。
「那天,我在外面和客戶開會,一整天都沒有看手機。開完會之後,才發現手機有幾十通未接來電,還有訊息。趕到醫院時,外婆早就走了。我沒看到她的最後一面。」
欣卉又把衛生紙攤平,重新又摺了起來。
好似藉由這個方式,可以整理自己說這件事的心情,讓情緒可以被控制,自己也不至於崩潰。
「阿姨對我說,外婆臨走前,還在念著我的名字。」
欣卉像是忍耐著什麼,忍不住晃動身體,一手摀著嘴。
我想像著欣卉的心情,即使我的想像可能不及她的萬一,我仍有很痛的感覺。
「外婆是全世界最愛我的人,我是她帶大的。對她來說,我怎樣都是好的。」欣卉眼眶帶著淚,但她笑了。
外婆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欣卉開始說自己和外婆的回憶。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表情
從小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加上自己是老二,爸媽把欣卉放在外婆家給外婆帶,每逢週末才會去外婆家看她。
隨著欣卉慢慢長大,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姊姊跟弟弟都跟爸媽一起住,可是自己沒有。有一次,她忍不住問外婆。外婆說:
「你阿爸做醫生開診所,你阿母要幫忙,會比較忙啦。你弟弟還小,需要媽媽照顧;姊姊比較大,自己能照顧自己了,你爸媽顧不到她,就比較沒關係啦,而且因為她念書的學校在家附近,所以住一起比較方便。」
說到這,外婆突然笑了,抱住欣卉說:「你阿爸阿母怕他們太忙,沒辦法好好照顧你,所以拜託阿嬤。你不喜歡阿嬤嗎?阿嬤很喜歡你捏。」
欣卉記得,那時候聽到外婆這麼說,滿腔熱血上湧,立刻用力地回抱外婆:
「我最喜歡阿嬤了。我不要離開阿嬤!」
那時候,面對父母不在身邊的失落,欣卉安慰自己:「沒關係,我還有外婆。」
於是,欣卉一直與外婆同住,直到小學三年級時,爸媽希望送欣卉去念住校的私立學校,因而把欣卉從外婆家帶走。
欣卉記得,她當時好痛苦,還有幾次偷偷蹺課,自己坐公車跑回外婆家看外婆,最後結局都是哭哭啼啼地被爸媽帶回學校。
那時候,外婆倚著門,含淚目送她離開的神情,深深印在她的心。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外婆的那個表情。」欣卉說完,抿著嘴,強忍眼淚。
我像是個外面撿回來的野孩子
住校的欣卉,每逢週末時,開始回到父母與姊姊、弟弟在的那個家。
記得剛回到家時,她非常不安,感覺自己就像是外人一樣。
「那時候才小學三年級,但就有個很深的想法,就是: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欣卉輕輕地說。
幾次從外婆家被抓回來之後,欣卉被迫接受了自己不能再和外婆一起住的結果。當她意識到:「這就是我以後的家了。」她只好努力地融入這個家。
努力遵守媽媽的規矩、爸爸的要求,在這個家生存下去。
「我在外婆家,是過得很幸福的,不會有人罵我、批評我。因為外婆家在鄉下,附近鄰居也都認識我,我可以自在地跑來跑去,每個人都很喜歡我。
「搬回來爸媽家後,姊姊跟弟弟好像覺得我是侵犯他們領域的外人。然後,這個家有很多規矩:吃飯的規矩、穿衣服的規矩、各種生活的規矩……那個時候,媽媽不停地罵我、嫌我;姊姊、弟弟看我的表情,則像是:我是個外面撿回來的野孩子。」
欣卉輕笑了一下,然後深吐口氣。
「在這個家住了一陣,你就會發現,姊姊是爸爸最愛。因為她既優秀、漂亮又聽話,一路都是第一志願,而且常去參加一些校外的競賽,得名是家常便飯,家裡她的獎狀獎盃多到放不下。我爸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姊姊以後可以繼承家裡的診所,跟他一樣當醫生。
「弟弟就是我媽的心肝寶貝。小時候是嘴巴很甜,長大之後,也是各方面都非常優秀,小五就跳級念國中。雖然沒有像我姊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靠念書也是人生勝利組了。
「就剩我,高不成,低不就。不像姊姊那麼多才多藝,也不漂亮,更不像弟弟是個天才。我就好像家裡多出的小孩,他們很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也是因為我不吸引他們啦。」欣卉自嘲地說。
心裡有東西碎掉了
「我才知道,我在我外婆家的那段時間,是多麼奢侈的幸福,因為那時候,外婆不管我表現怎樣,都一樣愛我,而且我知道,她的愛都在我身上。」
經歷過「無條件的愛」之後,突然被剝奪、被丟進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對於一個小學的孩子而言,很難想像那是多大的壓力。
而製造出這個環境的,正是她期待能夠愛自己、接受自己的父母。
「我只好一直拚命地做,一直到外婆過世那時候……不知道耶,覺得好像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突然有個聲音在問:『這麼努力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
「一開始,我很努力想忽略那個聲音,想把它壓下去……後來,就壓不下去了。我只是覺得好累、好累。然後,我就沒辦法去上班了。」
說到這裡,欣卉突然轉過頭,看著我。
「我沒有跟你說,我現在自己一個人住,對不對?」
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我小驚了一下,點點頭。
「對,你沒有說。所以你現在自己住?」
「應該說,我沒有去上班已經一年了。自從我沒辦法去上班,整天待在家裡,過不到三個月,我爸受不了。他說,他不想要看到我那麼沒用的樣子。如果我要繼續這樣,他就當作沒我這個女兒。然後他就拿錢叫我去外面住。
「我就被他打發出去了,所以我後來就一個人住。」
欣卉苦笑著說這件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聽到這些話與看到她臉上表情的心情。
「也沒那麼糟啦,真的。」
大概我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欣卉注意到了,馬上安慰我。「他們其實都會定期匯錢給我,我生活滿寬裕的。一個人在外面住,也很自由,不用面對他們嫌棄的表情。」欣卉故作輕鬆地說。
「不過,他們這麼做,對你的打擊也很大吧!特別是那時,面臨外婆離世,正是你很需要支持的時候。」我輕輕地說。
「一開始是有點啦,不過,想想也就習慣了。這很符合他們的行為模式,不好的東西就該捨棄。生活不能留下任何不符合標準的事物。」
欣卉還是笑。
如果不笑,我怕自己會哭出來
不笑不行。不笑的話,怕自己就會哭出來。
哭出來的自己,就像坐實了「自己因為不好而被拋棄」的想法。
那樣的自己,太悲哀,也太可憐了。
所以只能笑,笑著,才能再撐下去一點點。
「你覺得他們認為你不好。那你呢?你覺得自己怎麼樣?」
「很廢啊!這麼大了,還在花父母的錢,很沒用啊!」欣卉一連說了好幾個負面的形容詞,說得鏗鏘有力。
「不知道你的外婆,看到現在的你,會怎麼想?」
欣卉看著我,像是有些意外我會這麼問。
「她大概也會覺得我很廢,覺得很丟臉吧!」
「真的嗎?」我反問欣卉。「有沒有可能,她看著現在的你,看到你離開她以後,要這麼辛苦,才能得到愛,反而會很心疼現在的你呢?
「因為在她心中,你永遠是最好的,也是她最愛的孩子。」
你忘記了嗎?即使你不是父母最愛的孩子,但你仍然是被深愛、被重視的。
在你外婆的心中,你永遠是那個她最好、最愛的孩子。
欣卉盯著我,忍了很久的淚,無聲地落在我們之間。
那或許是,尋回自己一生中最珍貴的寶物,終於鬆了一口氣的眼淚。
(本文摘自《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寶瓶文化出版,周慕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