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裝罐的學習過程中,我覺得最難的就是「包黃巾」。
我從小就很不擅長打結,腳上的鞋帶常鬆掉。但老學長特別叮嚀我:「打這個巾是不能鬆的。很多禮儀師會一手在上抓著結,一手在下扶著罐子,要是手一滑、結鬆了,罐子就掉了。所以結一定要綁緊。打好結之後,我都習慣向往生者鞠躬致意,希望他一路好走。」
剛到火葬場時,我想另外找時間練包罐子,卻不知道拿什麼來練習。幾乎每個學長都問我:「你家沒罐子嗎?」
剛聽到這句問話,我大吃一驚。原來大家的家裡都有骨灰罐?難道骨灰罐是一般家庭的標配嗎?為什麼我沒有?我很奇怪嗎?
後來才曉得有些學長是在這行做久了,買了生前契約,早就挑好罐子;有時則是葬儀社刻錯名字、不能用的罐子留在這邊,可以拿來練習。
所以包罐子不但是我們的必學技能,而且一定要包得穩。
這天,來撿骨的家屬是一群中老年人,往生者是他們的母親。
照平常的程序:我確認骨頭冷卻後,由禮儀師帶家屬進撿骨室,請家屬核對進火化爐牌子上的姓名與爐號,然後,等待家屬一人放一塊骨頭、請媽媽「入新房」,我才出來把剩下的骨頭撿進罐裡。
就在我撿的時候,一位婦人嘆氣說:
「唉,時間很快,一轉眼,婆婆就火化了。她走了快兩週。以前我常常想,以後要是婆婆走了,我一定要給自己放一段長假,誰知道她真的走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適應不再照顧她的日子。
「早上,我還是習慣去她常去的公園晒太陽。晚上照樣習慣煮稀飯,弄一些好吞嚥的肉。半夜一樣驚醒,怕她一個人上廁所,有沒有開燈、會不會跌倒。在家也老想著打開照護監視器,看看她的狀況。
「現在這些都不用做了。但已經十多年了,還真不習慣。」
有位先生回應:「大嫂,你辛苦了。這幾年,媽給你照顧得很好,我們都沒有出什麼力,真的不好意思。媽雖然失智,但還是把你當女兒看,跟你感情最好,可惜病情越來越嚴重。倒是你常常得容忍她的脾氣,真的不容易呀。」
婦人接著說:「你大哥走前,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一定要好好照顧媽。我既然答應了,就不覺得辛苦。我也沒那麼偉大啦!媽還在的時候,我常半夜夢到她走掉了,醒來全身是冷汗,心裡卻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開心。」
其餘家屬靜靜聽大嫂說著,沒表示意見。或許是他們也能體會這種感覺,畢竟家裡有人生了病,沒人能夠置身事外吧。
我聽到這番話,則是真的很有感覺。做照護者久了,實在不確定若生病的親人哪天突然走了,自己的心情是難過多點,還是開心多點。
聽起來像是大逆不道,但其實有時候一個人走了,是可以替他、也替自己感到開心的。為什麼一個人離開,總是讓在世者留下悲傷的情緒呢?在人世間活著卻生病;在罐裡靜靜待著卻沒病痛……有時想想,放手不見得是壞事。
裝罐裝到一半,婦人突然拿出一個鈴鐺,對我說:「師父,等等可以幫我把鈴鐺放進去嗎?」
我點點頭。
旁邊有個男子笑著說:「嫂子,這個鈴鐺不用了吧。這是怕媽晚上自己去廁所危險,你替她做的吧?現在媽沒病沒痛了啦,不會跌到,也不用怕她不會走路,用不著了。倒是你要不要留下來做紀念?」
婦人搖搖頭。「或許媽用不到了,但我還是怕她不習慣,帶著也好。我雖然很愛媽媽,但是我希望留下來可以回憶的,都是她還好好的時候,我跟她出門玩的照片,而不是她生病時,放在她身上的東西。我希望有一天睡醒,就忘了那段照顧人的日子,而不是留在心裡,揮之不去……」
突然間,似乎有些灰跑到我的眼睛裡。
包完罐子,我向往生者一鞠躬。
希望您一路好走。
也回頭向照顧她的人一鞠躬。
希望你們可以拿回那屬於你們的自由。
(本文摘自《火來了,快跑》,寶瓶文化出版,大師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