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被叫「大姐」時,就是這種感覺。當時我在某家餐廳,服務生遞上飲料後,親切的說:「大姐,妳的綜合果汁好了!」我如遭雷擊,口中酸苦滿溢,哪裡還喝得下。
靜靜的與那杯飲料相對,這一天就這樣來了嗎?這麼快就從「小姐」變成「大姐」,人生與我所期待的真是相去甚遠……還好女人年紀愈大愈摳門,不管多難過都會立刻回到現實,既然花了錢怎可讓維他命C氧化,我不能不享受我的飲料。如同嬰兒第一次吸吮奶水,我乖乖的吸吮變成大姐之後的第一杯綜合果汁,味道真是非常「綜合」!
斜睨那服務生,不看還好,看了我不禁羞愧起來。那頂多二十來歲、極可能未滿二十歲的男生若不稱我大姐,到底是要稱我什麼呢?如果他叫我小姐,但同時也叫旁邊那位妙齡少女為小姐,也實在虧待那少女了。配著那杯果汁,我正式進入了心理更年期。我想我還好,只花了一個下午就度過那最難的開頭。
現在我遇到陌生人時,只要還沒被叫上一聲「阿姨」,心裡都會有個輕快的聲音:「SAFE!」像遊戲過關那樣。不過,靠勢目前台灣服務業的貼心,短期內我應該不管看起來怎樣,都不容易被叫阿姨。陪母親逛街時,店員也不至於叫她阿姨,最多只叫大姐。如今的我跟母親出門時,就算是兩枚大姐,不管輩分與我的心情,至少母親對此還滿高興的。
不過,我認為不能因為世界變得比較客氣,就不用思考這件事──為什麼女人被叫「大姐」不能更開心呢?謝金燕傳唱大街小巷的〈姐姐〉,氣魄十足的展現「有歲」的自信。江山代有才人出,「姐」領風騷數百年,鼓舞了多少意志消沉的大姐!
女性老為稱謂糾結,從男性對應的名詞比對,便見蹊蹺。以前我在工作上不管遇見任何年齡的男性,例如廠商、攝影師、維修人員,我都會跟著大家稱一聲大哥,這聲「大哥」是禮貌,男性聽到之後,都會立刻變得柔和可親,願意不辭辛勞的幫忙,從沒遇過男人被叫大哥會難受的。
變成中年婦女之後,遇到的男性之中,比我年輕的比率愈來愈高,我有了新的困擾──如果叫人家大哥,我是自以為年輕嗎?會不會造成雙方的難堪呢?偷偷實驗的結果,我發現就算是叫年輕男性大哥,他們也甘之如飴。男人對於「大哥」這稱謂,聽到的是仰賴,是肯定,是撒嬌。當然,被歐巴桑撒嬌一點都不有趣,可是前兩個元素仍然管用。
基於男女的常規,我知道不管自己多老,都不宜叫男人「小弟」。女性很習慣被年長男性喚為「小妹」或「妹妹」,若發音為「美眉」,更是悅耳,可是女性很難稱呼任何男性「小弟」或「底迪」而不被認為失禮。後來我發現另一個好用的名詞,那就是「小哥」。
於是,確定對方比我大的,統稱大哥;確定對方比我小很多,就稱小哥;年齡模糊難辨的,都是「帥哥」。與男性相處,謹記這三「哥」原則,再配合潮流的用語微調,就不會犯太大的錯誤。
總之,男人高興被看大,女性卻願意被叫小,就算年紀相仿,也寧可被稱「妹」而非「姐」。這種微妙的心態,不僅出自「年輕是女人最大的資產」的價值觀,也流露了女性在與男性相對時,縮小自我,收斂聲勢,務以可愛無害為上綱的習慣。
許多女性相信在男性面前應該裝不懂、裝弱、裝小,換取呵護或不被攻擊的安全位置。「與其暢言暢行,被譏為強勢,或陷入『妳很行誰要幫妳』的勞碌命,還不如『不會』、『不能』和『不敢』。」朋友告訴我,根據這種言論寫成的書,許多都賣得很好。然而,女人真的要繼續這樣嗎?
女性被限制並且自限發展,由來已久。古人以綑綁的方式阻止女孩足部正常發展,女人的行動能力被剝奪,相對於男人,她們注定要慢一截、矮一截、後面一截。小腳已經被解放一百年了,但女人至今仍未脫離自我囿限的心理纏足。
第一位成為榮格分析師的華人馬思恩,在她的著作《纏足幽靈》中,指出許多現代女性依舊深陷於角色的綑綁,無意識的壓抑自我,在能力、關係各方面長期自我否定,不敢盡情伸展,害怕自己「大」,不允許自己「能」。不斷努力,嚴厲自省,不許放鬆,卻從未接受自己和肯定自己。
這種無意識顯現在女性生活的各個層面。業績冠軍的服飾銷售員如此傳授祕訣:如果一個女性顧客套上一件衣服,對著鏡子拉拉扯扯,想確定會不會太鬆時,你要趕快說「其實妳可以穿小一號」。顧客多半會非常高興,購買機率大增。相反的,如果顧客試穿的衣服顯緊,你絕不要自行建議她穿大一號,否則顧客會找個藉口就跑掉。
不只喜歡衣服小一號,年齡少一點,體重輕一些,女人也習於有話說一半,能力秀一半,職場衝一半,就是要把自己壓縮。無怪乎大姐這稱謂不受歡迎。
如果連稱謂都要小,女人如何能夠不怕僭越男性,做大人、做大事?
我沒有被布條纏過腳,但小時候外婆曾經讓我穿著布鞋睡覺,嘗試稍稍限制那快速長大的腳。雖然我們很快就放棄這種讓睡覺不舒服的做法,但我還記得那種困惑:為什麼女生腳大不好?青春期的我因為身高,被男生認為是缺點,我便躬身駝背,畏首畏尾。這些回憶已成趣味,但我仍然記憶著做為女人所承受的、以各種形式延續的纏縛。
我知道在語言、姿態、行為上如果恣意伸展,會衝撞到什麼。在衝撞引發的懲戒和反擊之間,我努力摸索著身為女人的分寸。或許因為五歲之後我就生長在沒有任何男性的家庭,或許因為我的母親和外婆都有女中豪傑的力量,或許我本性就是桀驁不馴?在這方面我學得慢,我不臣服。但我清楚的感知著那隱形卻堅實的玻璃天花板、玻璃牆、玻璃鞋。
妳是否有過相同的體驗?外面的一切都在告訴妳:跟男人辯論,別得理忘形。跟男人共事,多一點柔軟。別頂撞男人的自尊,那麼妳將得到幫忙,得到喜愛。男人婆不但讓人不舒服,更是給自己找麻煩。人都知道要藏拙,女人還得會藏「能」?
高中時,我是土風舞社的社長,某次表演過後,為了答謝友校男同學的協力,大家在冰果店慶功,結束時我自掏腰包請客。事隔多年,遇到一位當年在座的男生,他聊起那次聚會之後,男生對我的評語:「一個女生那樣請客,男生都覺得妳很可怕!太不給男生面子了!」
女生招待吃冰,不感恩就算了,還嫌棄。我曾想,那是什麼爛時代,女生好難做。這件事我好像在專欄裡寫過(算是出氣),但書寫當時我還沒升格為大姐。現在呢?跟我年齡相仿的女性,是否也常被期待要請客?當小女生時請客被嫌棄,成了大姐可以盡情買單,如果是因為人們敬重大姐就好了,但會不會如好友所說:「他們是認為老女人沒身材又不可愛,只剩付錢的價值啦!」
從我高中到現在,三十年來,女人到底解放了哪些束縛?比起人類其他事務的變遷,做女人的「道理」真是難以置信的恆定。
無論如何,我終於一點也不像小姐了。最近一次到東京旅遊,打敗銀座新宿六本木,最得我心的商品是在號稱歐巴桑天堂的巢鴨商店街所見,印有「進擊的老人」的T恤。歐巴桑的進擊,包括聲音變大,體型變大,還有臉變大。
臉愈大愈不怕丟,體型愈大愈需要空間,聲音大,多少總會被聽見!女人的小腳可以被一紙法令解放,女人的心只能靠自己打開。碰碰撞撞幾十年,我才稍微知道自己真正的尺寸。身體的尺寸,心志的尺寸。如果不能完全伸展,表示我需要更大的空間。逐漸接受「大」,敢於伸展自我,是大姐的權利。
我們不再像年輕時那麼迫切需要與別人連結,不再為了伴侶、同事或朋友,毫不考慮的壓縮自己。擁有磨練而來的智慧,面對孤獨的勇氣,中年的我,應該擔得起那個「大」字。
長期處在限縮自我的心理空間,女人太容易錯失認識天命的機會。男性是否也厭倦了什麼都要頂著的壓力?如果男人可以自在做小弟,女人可以放心當大姐,除了大哥和小妹的對應,大姐與小弟也能有愉快而相互尊重的關係。
大姐之路,不只是老去,更是解放。成熟具足,破繭何懼。容不下你我羽翼全開的,不是真天地。
(摘自鄧惠文《我想看妳變老的樣子》,天下文化出版,鄧惠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