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再購進衣物,也會有更清晰的選擇標準。
有統計說,今天的美國,平均每個家庭擁有大約三十萬件物品。
我想,對於很多中國家庭,這個數字也並不誇張。
美國幽默作家威爾.羅傑斯,在二十世紀二三○年代就發現:「太多人花費他們尚未掙到的錢,購買他們不需要的東西,只是為了給他們並不喜歡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一現象在今天來看,有過之無不及。
開始走上以捨棄、不做、減法為關鍵字的道路,背後是找到了穩穩的航向,和值得灌注心意的生活,這姑且算作階段性看清了自己、做了自己吧。
近年我們見到「做自己」這幾個字的頻率十分高,我時常會想,這種對於「做自己」的執著追求,是否是我們八○後一代的矯枉過正。
我們這一代,少有從小是按照興趣選的專業方向,高中時學藝術的學生,大多被看作不會念書才走這條路的。
這樣的教育結果是,教出來的學生,大都沒有一項突出的長處。
這是我們這一代的「先天不足」。
畢業工作,又在現實的壓力下一路謀生存、謀好生活、謀一官半職、謀財務自由,人近中年,或已經實現了物質生活的理想,或依然沒有足夠的物質安全感,才想起來,脫離了某個平臺,某個人設,半生過去,竟沒有一項能與世相對的長處。
即便此時覺醒,想要從頭開始,謀一條由衷喜歡的路,成本也十分高了。
一部分人奮力去尋找與嘗試,目之所及,一蹴而就的幸運兒少而又少。
大多是反覆試錯,花掉大把光陰去開始一件起初興致勃勃、逐漸意興闌珊、終至索然無味的事。
更多人,安於雖不喜歡卻也算舒適的現實,做出一種兢兢業業過日子的假象。
這便是我這代許多人的今日現狀,大多數在二十幾歲已經活完了一生。
王小波傷感地寫道: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
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
想來,「做自己」是這奢望裡從前以為最容易、後來發現頂難的一項。
許多人陷在「不知何事是自己最愛」的困境裡,只好在不愛的事情、不愛的工作間飄蕩。也有一些,本意是為了做自己,弄到最後,倒成了什麼也不做。前一種,在大城市多見;後一種,來大理後常見。
依我看,做自己的過程,包含三個層面:想做自己,見到自己,能做自己。
想做自己,在我們這一代身上,幾乎是時代性的突出訴求。
若你要問,竟還有人不想做自己嗎?
嗯,去看看我們的父輩一代,生長於物質匱乏和階級鬥爭的環境下,他們的時代訴求是安全與富足。
當子女的總想勸他們做自己,可後來明白他們從沒有過自己。
少年時要體諒父母,盡力幫襯家裡;青年時為集體;中老年後為孩子,為孫子。落落一生,「自己」如浮雲飄過,風吹而逝。
想做自己,之後呢?
得見到自己!聽上去有什麼難的?
其實這真是曠古難題,古希臘要將「認識你自己」刻在神殿上。
中西哲學研究幾千年,不過圍繞一個謎題「我是誰?」
我們大多數,在「見到自己」這個階段便幾乎費盡一生時光。
見自己和做自己有什麼不同?
有人總結:
「這世上,有人做了自己,卻未必見自己,有人見了自己,卻未必做得了自己。這是人生的尷尬。見了自己而做不了自己,是福氣不夠;做了自己卻見不到自己,是機緣不到。」
若沒有見自己,那所謂的做自己,不過海市蜃樓。
有人依賴自然,有人更喜歡在人群中的歸屬感,這都無可厚非。
只是如今有一種傾向,只強調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而忽視人也是由動物而來。
一次和一位朋友吃飯,席中她說了一句:「多少人夜裡十二點後還在熬自由,說是做自己,卻不知違背自然規律,將自己獨立放置一邊的做自己,怎麼可能實現?」
想想實在是有道理。
我們祖先信仰「天人合一」,用多少經籍告誡後代,要清楚自己是立於天地之間,來自自然,被萬物滋養,我們的做自己,不可能獨立於天地萬物之外去實現。
今天多有人以「做自己」為目標,卻只做讓自己感官舒服的事,從不忍耐熬煎,一路「瀟灑」,直到最後喪失了在現實世界的選擇能力。
以致人生規劃師古典老師要捶胸頓足地感嘆:「我最怕聽到年輕人說要『做自己』!」
這其中的尷尬,或許正如尼采的總結:
「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不是沒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何時才算懂自己,尼采說:
人的精神有三個階段:
駱駝,忍辱負重,一切聽從別人的建議;
獅子,開始說「我要」;
嬰兒,「我是」的狀態,活在當下,享受當下。
見到自己,懂得自己,是擺脫了他人的期待,超越了外界為你創造出的欲望之後,終於敢直面本性的那一刻。
你是誰?去掉職業標籤,去掉世間角色,去掉種種擁有的物品後,你是誰?當時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整整想了一天。
做自己,是當今時代尤其不易實現的一種狀態。
我們接觸到的大部分物品和資訊,都以販賣焦慮為手段,以致我們時常面對新的誘惑,新的物欲,新的目標,新的人設,新的生活方式,甚至新的修行方法。
穿過層層迷霧之後去做自己,太難了。
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做自己最大的陷阱,莫過於「活成你想成為的樣子」。
這有別於「活出真實的自己」。
猶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說:
「我必須知曉我自己,不是我思想上想要變成的樣子,而是真實的我自己。」
兩者的區別細微。
活成你想成為的樣子,路徑是:
我想要(目標導向)──去做──獲得(現在以為的)理想的生活。
活出真實的自己,路徑是:
我是誰(存在導向)──去做──成為獨一無二的我自己。
你看,都是去做,因為出發點不同,導致的結果也不同。「活成你想成為的樣子」最大的風險在於,「我極其努力爬上了山頭,才發現爬錯了山頭。」
目標導向的人生,關鍵在於設立目標,權衡利弊,過程監控,結果覆盤。這種人生,可控,可計畫,但是脆弱,也少有驚喜。
存在導向的人生,重點在於向內覺知、省察、探索,接納自我,在激發潛能中創造。這種人生,不斷試錯,折騰,但是堅韌,常有超出他人期待的結果。
現實中看,這兩種導向的人生似乎沒有好壞之分,短期內,目標導向的人生,更可能獲得大眾眼裡的成功。
然而,就我們珍貴的生命歷程來看,忽視生命本身攜帶的意志和巨大能量,不能不說是莫大的遺憾。
可悲的是,我們的時代,壓倒性的資訊環境是在為你創造「想成為的樣子」,並拚命設置障礙,阻礙你認清「真實的自己」。
擁有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導致我們忽略了一個事實──所擁有的事物對自身也是一種佔有。
「擁有」是看清自己的過程。沒擁有過,沒體驗過,又何談喜歡或不喜歡。但擁有不是目的,「捨棄」,才是做自己的必經之路。
八○後人偶製作人胡晏熒曾有過一年換五份工作、幹一行恨一行的經歷,這種集中試錯的行為,其實是一種在職業道路上的逐項捨棄。她捨棄一份份不適合自己的工作,最終接近那條隱於迷霧叢林中的、最適合自己的小徑。
日本茶聖千利休,有這樣的名言流傳下來:「所謂茶之湯,僅僅是燒水、泡茶、喝茶而已。」
「僅僅」的意思,實際上是「全心全意」。將不必要的東西全部捨棄,留下的,才是值得你灌注心意的部分。
唯有灌注心意,使自身與物品、與世界、與天地完成深刻的聯結,最終成為一個能在穩定的坐標軸中獲取持續能量的自己。
那種安定、滿足、別無所求的平靜感受,當你嘗過,就明白一切捨棄都值得。
事實上,從來就沒有一個完成的、不變的自己。在每一樁灌注了全部心意的事情上,我們得以塑造自己,成為自己。
所謂做自己,不過就是這樣一種簡單輕便的過程。只要你想,其實人人都可以。
(本文摘自《人生半熟:30歲後,我逐漸明白的一些事》,遠流出版,寬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