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邊驚嘆地看著他滿滿的證書及獎狀,身障自行車環台認證書、身障手搖自行車飛越中橫挑戰證書、身障手搖自行車比賽冠軍,身障射箭錦標賽第二名……等,一邊跟他聊起坐上輪椅的經過。
老天給的考驗
一九八一年,木長大哥二十二歲,他跟哥哥在苗栗通宵的小鎮上,一起經營挖土機修配廠。每天上班時,他都會留意著一位從工廠後方的住家走出來的清秀女孩,暗自欣賞著她。
有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前邀約:「小姐,要不要出去?」個性憨厚,不善互動的他,這唐突的舉動,讓對方嚇了一跳,「而且這個人比我矮,我不想去!」她心裡想著,便直接拒絕了他。
之後,他天天在大門外製造「巧遇」,除了加深印象,也再次開口約她,但幾次下來都被拒絕。直到最後,他決定放手一搏,跟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約你,如果不成功,我就放棄。」她當時心想,「都拒絕這麼多次了,不然就跟他出去一次吧!」
開始有交集後,她發現他常常一早就開工,忙到晚上十一點多才下班,「他好認真喔!」愛情的種子因為這個男人的認真而慢慢萌芽。
交往半年後,她懷孕了,當了六月新娘,開心舉辦熱鬧的婚宴,準備迎接下一階段的人生。只是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們新婚不到三個月,老天跟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
那天,大卡車載著一台因土石崩坍而被砸損的挖土機前來修理,那是一台特殊機型的挖土機,駕駛座四面沒有玻璃門窗防護,因為需要接電測試,所以挖土機直接就在大卡車上,插上大卡車的電池進行維修。
挖土機加上大卡車的高度,足足快兩層樓高,他站在挖土機駕駛座旁接電發動挖土機。啟動後,他正想轉身調整拉桿時,整台挖土機突然從機械手臂那頭翹了起來,瞬間往後翻,他整個人也跟著從這兩層樓高的位置摔下地面。
大卡車司機嚇壞了,連忙喊了他太太,並趕緊開車載他們到醫院,但當時的木長大哥,下半身已沒有知覺。
在醫療不發達的那個年代,鎮上小醫院的資源有限,醫療知識也較為不足。住院期間,醫師遲遲無法說明狀況,只是不停打著點滴並在他腰上綁著秤錘。過了一星期,醫師才說應該是摔下來時傷到脊椎,導致脊髓神經損傷,下半身已癱瘓。
他們都嚇傻了!老婆當年才二十歲,還懵懵懂懂,聽不懂神經是什麼,只知道醫生說他下半輩子可能無法走路,「我聽到都傻了!孩子還沒出世呢!」她挺著六個多月的身孕來回醫院家裡,奔波照顧著丈夫,「出事的時候我們才剛結婚,大家壓力都大,我那時候要哭也不是,挺著個肚子,也不希望影響到肚子裡的孩子。」她憶起當年,眼眶還是紅了。
住院兩個星期多,院方一直沒有更積極的治療,他的哥哥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惜跟醫護人員衝突也要帶他出院。
那個不了解「神經」是什麼的年代
「那時候我們也不懂什麼叫『神經』,因為我外公是國術館的『拳頭師傅』,所以我們從小覺得摔倒、骨頭斷了,去喬一喬、接一接就會好。」然而這次是事關重大的脊椎,連外公都不敢幫他處理。
出院後,他先是聽同業介紹,與老婆到彰化溪湖住了一個多月讓師傅「喬」。治療時,他橫躺在師傅的大腿上,腰椎挺在師傅膝蓋處,師傅右手在他的上半身,左手在他的下半身,兩手用力一壓!這直接硬喬的手法聽說是用來治療牛的,那力道之重,上半身的痛感讓他至今難忘。
這段期間,去藥房拿藥時,藥劑師都一直勸他們去大醫院看比較好,加上阿姨的女兒在長庚醫院上班,他想,不然去長庚檢查一下。檢查後,醫生說:「如果是在事發後幾個小時內到醫院動手術,應該還有醫好的機會,現在,一切都太遲了。」他們夫妻倆一聽又傻住了,他不敢,也不想相信這樣的結果。
木長大哥開始四處找路子,「人報到對,咱就行去對。」各種民俗療法都用盡,「有人介紹我去做氣功治療,師父就摸摸我的頭,一小時一千元,我還做了一個月!還有一個說是西螺七崁的還魂散,中藥那種小小湯匙,一湯匙就要一千元!」他笑說當時的傻氣堅持。
一年後,他決定放棄,帶著老婆與女兒回到老家嘉義。女兒交給媽媽照顧,自己開始復健,天天在家裡穿鐵鞋練習走路,但他心中的悲憤仍無法散去,時常怨天尤人地鬱悶度日,也因為害怕別人的眼光而足不出戶。
沒有什麼工作經驗的老婆就到工廠上班,以前的她連腳踏車都不會騎,為了上班,學會了騎車,也為了省錢,每天中午回家吃飯,順便帶工廠的家庭代工回家,好在下班後再加減多賺些。
一次,老婆在回家路上出車禍住院,婆婆因為要帶孫子無法照顧,只好打電話請娘家的爸媽來幫忙。老婆的爸媽當天一來就說要把女兒帶回去,覺得她實在過得太辛苦,連家裡的阿公都加入勸說的行列,要老婆跟爸媽一起回去,「我不要,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都說不要!」老婆堅定地回答。
我問木長大哥,這情況下他怎麼想?他笑著說:「對啊!那時候怎麼不要回去。」笑容下的感動神情,早已洩漏了他的口是心非。
在嘉義待了五年,由於童年玩伴在台中開鞋子工廠,找他們夫妻過去打拚,因此全家搬到台中,開啟至今的生活。
帶著老婆跟才四歲的女兒,和老婆存下的錢來到台中大肚,一片黑壓壓的荒地,那時一百萬就可以買下三棟房子的偏遠地區,他們以每月五百元租下一間家徒四壁的房子,他的哥哥每次來看他,都直接拿一千五百元給他,讓他們能多撐一些時間。
「因為很偏僻,所以自來水管線常有問題,用一星期的水,停兩星期,每天都覺得時間過很快,繳房租的日子一下就到了,每個月被錢追著跑,早餐常常是一顆饅頭剝兩半,我們分著吃。」老婆說著,忍著淚不讓它落下。
接下來的五年,老婆開始沒日沒夜、沒假日地工作,能加班就加班,拚命賺錢,木長大哥依舊在家做家庭代工。「我自己可以做的就自己做,她白天上班,我就負責煮午餐、晚餐和洗衣服。」整整十年的時間,他除非必要,很少出門,如果有人要找他說話,他也都盡量躲避。
生命中的貴人帶他走出新人生
某天,他騎著三輪摩托車要去領家庭代工的酬勞,路上遇到一位同樣坐輪椅的大哥,看到對方穿著襯衫皮鞋,一身筆挺,一臉陽光的樣子,他忍不住跟對方攀談起來,大哥跟他聊到:「我開車來的。」他嚇了一跳,「你這樣怎麼開車?」大哥回他:「可以啊!去改裝就好。」
他想起之前,接到通知要換駕照,他還跟老婆說:「不用換了,反正也用不到。」老婆卻說反正先換起來,有需要的時候就用得到。「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都無法再開車了。」結果遇到這位貴人─陳大哥,帶著他去看專為身障者改裝的車,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再開車!
陳大哥也介紹他加入台中市脊髓損傷者協會,這年他三十三歲,人生開始不同。
加入協會後,木長大哥發現自己並不孤單,有許多跟他一樣的脊髓損傷者在這個世界上努力生活著。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說,自己還不是最嚴重的,因為他是傷到胸椎,所以至少上半身行動自如,有些是傷到頸椎,就只剩嘴巴可以動。
談起協會最重要的宗旨─「走出家裡!」這是協會一直傳達給他們的觀念。在幾次的聚會後,他慢慢打開了心防,走出家門,甚至接受協會安排,到遙控模型汽車工廠上班。
上班第二年,他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台改裝車,「車改裝好後,我都不敢開,因為油門跟煞車都是用手控制的,一不小心就會拉錯,我第一次上路差點撞到對面那根電線桿!」他比劃著窗外的電線桿笑著說。
工作兩年,雖然上手,但搬東西之類的事還是要麻煩同事幫忙,慢慢的同事間排斥的言語和眼神,讓他萌生離職的念頭。此時,恰巧得知身障立委徐中雄爭取身障者開計程車的權益,這消息讓他決定要去開計程車!媽媽一聽到他的想法,擔心地說:「不要吧!你身體這樣還去開車,每天在路上很危險。」但一直都支持他的哥哥出面說:「你就讓他試試看吧!」
於是,他和十幾位身障朋友組成「火鶴車隊」。初期生意很好,尤其女性乘客很喜歡叫他們的車,但由於車輛數不夠多,乘客每次都要等很久,慢慢就越來越少人叫車,加上後來推動公益彩券,有電腦技能的身障者轉去開彩券行,車隊就解散了。
木長大哥轉到其他車隊後,仍習慣帶著輪椅上車,沒客人時就坐輪椅在車外溜達。某次要載一位歐巴桑,她看到輪椅嚇到說:「不要不要!正常人用腳踩都踩不好了,你還用手來開車,不要不要!」從此以後,他就不帶輪椅出門了,但因為他的狀況,木長大哥就必須一直坐在車上。
尤其那時為了多賺一些錢,一早帶著老婆做的便當出發,一天開車十四小時,他就十四小時無法離開駕駛座。
「我以前都不穿鞋的,因為下半身沒有感覺,不管是在家裡或外面,上廁所變成很不方便的一件事,也由於沒有尿意,就常常憋尿,加上開車一整天都坐著,整個腳都水腫,鞋子根本穿不住。」後來他去做「膀胱造廔」手術,從恥骨上方插入導管至膀胱,這樣可以隨身帶著尿袋,輕鬆排尿,也解決了水腫問題,讓他終於可以穿上鞋子,加入必須穿制服的車隊。
此外,他將尿袋的管子改短,藏進褲管裡,坐在駕駛座的他,看起來就跟一般的計程車司機沒有兩樣。
一些乘客得知木長大哥的狀況,通常會體諒他,但也遇過一些乘客讓他很無言,「有一次是一位大陸回來的客人,因為我有一個黃燈沒有闖過去,他很生氣,下車時拿了行李,不關後行李廂門就走了,我只好慢慢往前開,找好心的路人幫我關上。」
他也聊到司機常遇到的搭霸王車,「有一次,對方說要去辦事等一下就回來,結果人沒有回來,但我也沒辦法跑去追他啊!哈哈哈!」那對一切處之泰然的表情,像是他新人生的註解。
自從加入脊髓損傷者協會的互助團體,到轉換跑道開車,至今已經三十年,木長大哥不僅改善了家庭經濟狀況,心境上也走出過往的陰霾,靠著自己雙手努力建立的新生活,更是他笑容中的自信來源。
勇敢站起來
採訪尾聲,我忍不住提出疑問,坐著輪椅的他,要如何把輪椅放上車?木長大哥笑著說:「靠我的手啊!」他帶我們到車庫做示範,先將輪椅卡在打開的車門和駕駛座間,一手撐著車門扶手,一手撐著方向盤,順勢抬起自己的身體滑進駕駛座,接著雙手收起輪椅,單手一把抬起輪椅,瞬間放上副駕駛座,那十幾公斤的輪椅就這樣就定位,流暢且快速的動作,讓我們不禁驚嘆!
我看到他厚實的手臂,「大哥,你都靠扛輪椅練二頭肌喔?」他又笑了,帶我們到一樓樓梯間的小空間,那裡裝設了他在家練習用的雙吊環,一到定點,他雙手直上吊環,立刻連續做幾個引體向上,想起採訪前看到的滿滿手搖車獎狀,這雙手臂的強大無須多言。
「他意志力很堅強,雖然身體狀況跟一般人不同,但開車技術很好,比其他人更厲害,我覺得他很偉大!」老婆驕傲地說,語氣間流露出崇拜。
「大嫂,結婚三十八年,你後悔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孩子吧!」
「你愛他嗎?」
「啊!要怎麼說,沒愛怎麼可能陪到現在,他只要有一點受傷,我就擔心到不行啊!」
他說:「我們脊椎受傷的人,十個有九個太太都離開了。」
話雖未盡,實則了然,迂迴的表達方式,就像總靦腆笑著的他們一樣,那情感,是一般話語無法詮釋的。
看著木長大哥努力生活,妻子不離不棄陪伴,就像木長大嫂說的:「我覺得最幸福、最開心的事,就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坐在這裡。」看似平凡如白開水的日常,實則是不平凡的濃厚情感交織。
木長大哥給讀者的話
在家坐著也是一天,出外開心也是一天,快快樂樂日子好過。
木長大嫂給讀者的話
勇敢站起來,要像我老公一樣意志力堅強地迎向人生。
(本文摘自《計程人生:23段用愛跳表的旅程》,商周出版,李瓊淑, 詹云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