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近中年是一種什麼感覺?
就是不願再一條道走到黑,而是頻繁地想要「平衡」。對許多事有了敬畏感,相信前世今生以及命運──這些年輕些時不屑一顧的東西。
還有,開始常常思慮,當老之將至,該何去何從?
作家劉遠舉在〈八○後、九○後終將晚景淒涼〉一文裡,大致展望了一下中國這一代即將面對的未來:
二○一四年年底,中國的老人達到二.一二億人,成為世界上第一個老人破二億的國家。
大約再過二十年,中國老人將突破三.五億,此後一直到二一○○年都不會再低於這個數字。
到二○五○年,老人佔總人口的比例將高達百分之三十三,意味著兩個年輕人就要撫養一個老人。
二○五○年,我六十七歲了。膝下只有一女,取名「逍遙」,長大後隨侍在我們身邊的概率,大概等於零。
腦補一下,周圍三分之一都是老年人的場景(去那種社區超市就可以提前感受)。
第一反應是,我女兒將來所見的那個世界,是不是一派暮氣沉沉,斤斤計較?
如果不能伴隨著智慧和安詳,那樣的老年生活,不值得一過。
年老和智慧的正相關,只出現在神話故事裡──仙風道骨,白眉飄飄,面容安詳,透著智慧的光芒。
可現實是,智慧從不是一件隨年齡增長而增長的東西。
我嚮往怎樣的晚年?
沒有比紀錄片《積存時間的生活》裡的津端夫婦,更讓我怦然心動的老人了。
修一和英子是一對相伴了六十五年,過了四十年田園生活的夫妻,在日本被冠以「現代陶淵明」。
九十歲的修一在幹完農活後酣甜的午睡中長眠,八十七歲的英子穿著黑色連身裙和黑絲襪送別他。
長達半分鐘修一遺體的鏡頭,看得沒有半分不適感,輕柔柔的,讓人覺得死亡是一件極自然的事。
修一說:「活得越久,越覺得人生美好。」我被這句話觸動,像瞬間心裡被點亮。
有能量的人,大概就是這樣。自自然然的一句話,隔著生死,在遙遠的某處,將一些莫名的能量,灌注到一些人的生命中。
所謂智慧,也就是這樣充滿能量的啟發。
他還說:
「人老了,就算想要仰賴國家和行政系統,也是會覺得不安。」
「現在好像不是付了稅金就可以得到援助的時代了,每一個人都必須具備存活能力。『只有自己和家人才可以相信。』我和英子都有這種觀念。」
我們八○後九○後一代,也已不是付了養老金就可以得到妥善養老的時代了。
每一個人都得提前思慮,如何在老去時仍然具備靠自己的存活能力。
前幾天出差坐高鐵,北京南站,巨大的液晶螢幕循環播放的畫面,是車站工作人員幫助老人抬輪椅上下樓梯。
旁白說,車站成立了幫扶小組,專門幫助行動不便的老人。
片子末尾照常放出煽情的歌曲,歌頌幫扶小組的扶老精神。
看得人來氣,各行各業總是能這麼自戀地避重就輕。
公共建築在設計時沒有充分考慮老弱病殘的動線,這本是極大的疏漏和設計理念的粗暴,不思改進也就罷了,還大力讚揚因錯誤帶來的人力浪費。
我們就在這樣的欺世中自欺,也不知道這些設計和建造者,是否會在老年時享受到自己的粗鄙作品。
千萬別抱著老去時,會有一大批機器人伺候我們的天真念頭,這飛速發展的幾十年,連個無障礙通道都沒能變得普遍,又怎麼可能在未來幾十年,有三四億日用機器人從天而降,晝夜不休地等待我們召喚。
生活又不是神話故事,哪有那麼多天兵天將。
如今經濟環境一年差過一年,劉遠舉說,我們必將晚景淒涼。宏觀上,我贊同他所說。
但我凡事都抱持著樂觀的心態,做事之前,也常常會有意無意忽視將遇到的困難。
憑藉盲目的積極和自信,或許還有運氣,我任性又自專地過到現在。
所以,面對晚景淒涼的大概率,我也絕不願坐以待斃。
某年冬天,我在北京出差,穿過一條街時,看到路邊幾個老人坐著輪椅晒太陽。
背後是轟隆隆正在建設的高樓工地,他們的靠背,幾乎貼著工地藍色的鐵皮圍擋,膝蓋上覆著毯子,面前一米之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車河。
那樣向前奔湧的忙碌環境,不該安放晚年的時光。
人口千萬級的大城市,是屬於年輕人的。
像北京這樣的城,沒有中央公園,沒有寧靜的小巷,沒有推門即見的相熟鄰人,沒有舊時民俗,沒有明月繁星。
這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每個老人,就像孤島旁時而被潮水掩蓋、飛鳥都無法落腳的礁石。
換個城養老會不會好?這個思路,是大多數中年人的選擇,於是,在海南、雲南、廣西的許多山水小城,都有一座座被北上廣中年人買下後空置著的養老地產。
買的是個心理安慰。
二十出頭時,我在北歐遊學,看到的老人群體,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他們獨自緩慢地挪過馬路,人人牽著一隻或數隻狗,神情冷靜,周身都是一股孤鬱之氣。
讓行的車輛就那樣靜靜地等著,時間一秒秒地過去,像是全世界都在屏息矚目那蒼老的面孔,以讓年輕時的狂妄在年老時顯出塵土的質地。
聽當地的華人留學生介紹,北歐老人獨居的比例非常高。
即便坐享高福利,良好的醫療,完善的城市設計,可這一切,都不必然使一個老人感到快樂。
想像他們在極夜的幾個月裡,如何獨自挨過,難免讓人對生命的終段感到恐懼。
好在還有京都。
一條條巷弄裡,一扇扇柴扉後,到處是緩慢移動著勞作的身影,腰彎得極低,行走常靠手杖。無論老頭老太,都穿戴精緻得體。
看到我的蹣跚走路的孩子,無一不是停下來跟她說話,臉上的笑容,是我一生所見最燦爛的。
我對他們不停地笑著,點著頭,走遠了回頭,老人還在那裡弓著腰笑容滿面地朝我們揮手。
記得有一位老人,咖啡色套裝上,靠肩處,別著一枚山茶花大胸針,搶眼得很。都說日本人含蓄內斂,可老人們,許多卻開始現出童真和俏皮。
九十歲的修一說:「抱怨、批評在我們家是禁忌,所以我是以思考眼前的未來,和做快樂的事情,活到現在的。」
不知道京都老人的俏皮和快樂,是不是普遍出於這樣的原因。
像修一那樣,對這場生命感到了無遺憾的老年生活,理所當然,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
就像愉悅而富有創造力的中年時光,脫胎於充分試錯、不斷探索、靠近自我的青年時光。
我希望女兒看到我們智慧、優雅、愉悅、滿足地走完人生的末路,能讓她對生命充滿感恩。
已為人父母,我給自己加上這樣一份微小的責任。
我開始把規律的運動放在生活優先順序首位,太極拳和游泳,是我為逐漸老去的生活做出的選擇。
其次,打磨一項技能,這既出於趣味的需要,也有助於老年時的財務狀況。
學個花藝、木工、咖啡、茶道、攝影、做陶、塔羅、算命等等,什麼都好。
未來三四億老去的八○後九○後,在經過了折騰的、雞血的、焦慮的、奮進的中年,從動輒上千萬項目的泡泡中清醒,必然得回歸生活。
這些人,年輕時被消費升了級,也走過世界的許多角落,不會成為守著超市打折促銷過日子的老年人。
我樂觀預測,如今剛剛風靡的生活美學,就是我們老年時的日常。
你有沒有在此時開始考慮,利用工作之餘的時間,鑽入生活美學裡的某個細小分支,打磨幾十年。
活到老,學到老,勞作到老。年輕時急於解放雙手,老年時的健康,卻需要靠雙手勞作來維持。
這是避免晚景淒涼的王道。
第三,戒定慧是個無比靠譜的修心系統。由戒生定,定中生慧,不是隨便說說的。
老年時的平靜柔和,依賴於一路上獲得的智慧,需要從中年開始就練習戒與定。
中年人的戒,是沒有多餘的損耗。
他必清楚自己是誰,要做什麼。確定不做的事、不涉獵的領域,懂得收斂對它的欲念。
像巴菲特說的那樣,列出二十件想做的事,再劃出其中最想做的五件,剩下的那十五件,餘生要拚盡全力去躲避它們。
人到中年,還事事新鮮得躍躍欲試,沒有定力和靜氣,不知道自己有限的精力該著力在什麼地方,總會顯得孟浪,而於實際生活也並無益處。
斜槓青年讓人羨慕,斜槓中年,就有些迷失之嫌了。
中年人裡,所謂「鬼鬼祟祟的氣質」,是真有的。多來自在浮躁的日子裡遊蕩太久,失了本心,失了定力。
究其原因,是生活中沒有幾項生定力的東西。
本來,可以是規律的作息,是一兩項熱愛的、頻繁進行的運動,是一樁總是投注時間的業餘愛好,是一段日久生情的關係,是每日固定時間獨處的那一段時光,是每晚睡前讀十頁書的小習慣。
這些事項,是將人漂浮的思緒收回來的方法,也是人在浮躁世間靜心度日的定力之源。
如今的經濟形勢,讓許多人悲觀四溢,我倒覺得未必全是壞事。
當時代的浮塵慢慢落下,人們開始收斂那些激進的、急迫的、虛妄的欲念,踏實地生活,人才會獲得最強烈的安全感。
是否要把中年過得這麼有目的性?
選擇隨人,但需不去奢望會有憑空而至的幸福。
建立一套吻合自我信念的生活方式,是中年時需完成的功課,也是老去時的指望。
並且,一個足夠清醒而積極努力的過程,本身就已是人生路上豐厚的回報。
(本文摘自《人生半熟:30歲後,我逐漸明白的一些事》,遠流出版,寬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