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插管──有一條管子從他的喉嚨插入氣管中,來幫他呼吸。這些管子有大有小。小到像在超市可以買到,家裡用的吸管那樣細,大到像在喝珍珠奶茶時所用的吸管那樣粗。
對大多數人而言,無論將多細的管子強迫插進喉嚨裡都是一件極度不舒服的事,而且會引發一些自主的反射動作。因此,醫師經常會對插管病人使用鎮靜劑,來避免作嘔反應,或是防止他們在意識不清的時候,自己將管子拔出。
我走進房間時,看到病人在床上躁動不安。他想要發出一些聲音,但喉嚨裡卻因插著管子,很難做到。因為這個騷動也來了一位護理師。貼在床頭的病人資料摘要表寫著:威爾遜先生。他看到我們的時候,顯得更加焦躁不安。
當威爾遜先生想坐起來時,插在喉嚨裡的管子引起他的作嘔反應。接下來,護理師叫來了好幾個人幫忙。他們的立即反應是抓住他,將他的手綁起來,免得他自己將管子拔出,造成傷害,或是更危險的後果。
對於護理師們試圖掌控情況的行動,威爾遜先生的反應幾乎是狂暴的。他的眼睛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睜大,手在空中上下擺動,他的嘴巴張大,看起來像是在尖叫……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他沉重急速的呼吸聲、不斷作嘔的聲音,以及他近乎拳打腳踢的大動作,造成床單與塑膠墊摩擦的聲音。他的眼淚、鼻涕、口水,在臉上混成一片。
就在這個時候,我走向威爾遜先生──哈維.威爾遜先生。
「哈囉!」我幾乎要大叫,才能讓他注意到我,但就算那樣,效果也不佳。無論如何,我還是繼續喊著。
「你現在在醫院。你不能說話,而且因為你喉嚨有插管,所以你一直乾嘔。這些管子是要幫助你呼吸的。」他轉頭望向我。
「我知道,你想要把管子拔掉,但是你不能自己拔。護理師們會在這裡幫你。」我用手勢請護理師不要強迫讓他躺下。
「你要盡量冷靜下來,因為你越急,就會抗拒得越厲害,結果你會感覺更糟。護理師們在這裡是要幫你。他們會盡快將管子拔掉,但是你得要冷靜下來。不要和他們對抗。」他的呼吸還是很急促、很沉重,還是在乾嘔,但是威爾遜先生不再抗拒。
不久之後,醫生順利地為威爾遜先生拔管。在拔管之前,他不需被綁起來,也沒有使用鎮靜劑。
傾聽,並且回應
試想,如果有一天,你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醒來,是多麼令人驚恐的事。你睜開眼睛,發現你四周是白色的牆壁,而在白色的天花板上,裝的是閃爍的日光燈。房間很冷,你穿著一件鬆垮垮、像紙一樣的袍子。
當你想坐起來的時候,不但發現自己被很多電線纏住並連到一些機器上,而且還一直乾嘔。你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你為什麼在這裡,所以你要求救。但是你發不出聲音,因為有東西卡在你的喉嚨裡。你越用力想要講話,你就乾嘔得更厲害。
終於,有人來了。你試著求救,試著將喉嚨裡的東西拿出來,你覺得這東西會讓你窒息。但這人不只不幫你,還硬要把你按倒。然後,叫了更多人來,他們一起把你壓在床上,還要把你的手綁在床上。換成是你,不也會和這些護理師們搏鬥,為了要活下去而拚命?如果是我一定會。
我不太確定,最後是什麼原因讓威爾遜先生冷靜了下來。但是我想,當他覺得別人有聽到他的呼求時,他也可以開始聽到別人在說什麼了。
在如此驚慌的狀態下,他想要傳遞一個緊急的訊息──他覺得性命受到威脅,他需要幫助。但是這個訊息似乎沒有傳遞出去。要不然,護理師們為何會忽略他的情況,把他當瘋子一樣對待?
當時,如果有人對他說出了他本來想說出來的話:「我的喉嚨裡有管子,我不能講話,而且我一直在乾嘔!」或多或少會讓他覺得被理解了,讓他感覺有人聽到了他的呼求。
事後想想,好在我並沒有宣稱我了解他的感受,或表示知道他的經歷。我實在無法這麼說,因為我並沒有被插管的經驗。
事實上,沒有人能確切地了解另一個人真正的感受,即使他有過類似的經驗。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同。就算有過相同的經歷,感受也會不太一樣。還好,大多數的時候,要關心一個人,並不一定需要真正地了解他所經歷過的事。
或許,威爾遜先生所需要的,也不過是希望有人聽到他要說的話,並非需要別人了解他的感受和想法。有時,把這些話,再說出來給他聽,表示「有聽到了!」也就足夠了。
所謂傾聽,其實是要向對方表達「聽到了」,才算完整。如果對方沒有從你這收到確認,你的傾聽任務就不算真正完成。這有點像郵寄雙掛號的回執聯,當對方送出訊息給你後,他要收到回執聯,確定你有收到時,這場溝通才算完整。
又如,當別人叫你的名字的時候,不妨試試看不要回應,對方很可能就會繼續一直叫你,直到你有反應為止。讓對方停止一直叫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向他表示你已經聽到了。傾聽,它是一條雙向道路。
後來當我在做婚姻諮商時,也常常碰到這樣的情況:其中一方非常不願傾聽對方所說的話。這幾乎無可避免地會使說話的人,不斷重複他所說的,有時候甚至到令人厭煩的地步。
其實,確認你有聽到對方的話,並不表示你同意他。因此,何不大方地給對方一些正向回饋,讓對方知道你有聽到他說的,即使你不同意他所說的內容。提供各位一個有用的回應:「我有聽到你說的…… 但是我的看法和感受跟你不同。」傾聽,當我們正確運用它的時候,確實是一種積極而非被動的關懷方
(本文摘自《生命這堂課:心理學家臥底醫療現場的26個思索》,三采出版,陳永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