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和一萬多人談過死亡了。」郭慧娟對我說。
郭慧娟,身兼內政部《現代國民喪禮》編撰委員、《現代國民婚禮》主筆、殯喪業《禮儀師證照考試》教科書編撰,以及臺灣殯葬業唯一的資訊網「臺灣殯喪業資訊網」的總編輯,堪稱臺灣的「禮俗權威」。
不過,這位「禮俗女王」另有一個重要身分,她是「死亡咖啡館」的女主人。
在過去的四年多以來,她在全臺灣舉辦了兩百多場的「死亡咖啡館」座談,與大家談「死亡經驗」;這個「死亡經驗」,包括面對他人的死亡,也包括自己的即將死亡。
我去參加過一場,談死亡……這絕不可能是一種快樂的經驗,而是痛苦的、恐懼的,對死亡的恐懼又誘引了所有人內心最幽微的黑暗面。不可思議的是,死亡—這最深沉禁忌的話題竟然引起極大回響。這種座談主題是沒什麼宣傳活動的,只靠口耳相傳,活動地點也深藏在大樓裡,結果卻場場大爆滿。
帶領人們面對死亡理解死亡,聽起來是一個充滿法力的闇黑女神角色,不過,「死亡咖啡館」女主人郭慧娟本人看起來卻像個和氣的鄰家嬸嬸,個子小小的,身型胖胖的,講起話來,圓圓臉上永遠是滿臉笑容,兩隻手在小腹前交握著。
最令人吃驚的是,聊著聊著,她的一對眼睛常突然間張得大大的,流露出小狗一樣的眼神,純真的,漆黑之後空空地看著你。
也許這就是面對死亡——所有人真正的結局,最實在的態度吧。
面對死亡,就是對人性最大的試煉
郭慧娟告訴我,最近發生在「死亡咖啡館」裡的幾個故事:
有一位老先生獨自來到咖啡館,他告訴郭慧娟自己即將死亡,想要把財產分給四個兒子,但是這四個兒子明確地告訴老先生,他們不要遺產,也不願意照顧老先生,未來更不可能祭拜他。一想到自己將孤獨而死,然後無人祭拜,變成孤魂野鬼,老先生就倉皇無已。
過去老先生「究竟對家人做了什麼樣的事情?」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重要了,死亡就是一生的總結。講到這件事,郭慧娟有點黯淡:「無論如何,看到老先生那樣,還是有些難過。」
另外一位,是一個在葬儀社工作的年輕女孩,她的工作使她經常要去為亡者「蓋棺」。在棺木蓋上的前一刻,女孩要看著面前的遺容,然後,慢慢、慢慢地把棺木推上去,直到喀啦一聲整個密封。
女孩非常恐懼這一刻,夢中都出現那喀啦的聲音。儀式並不可怖,可怖的是那一刻,死亡變成一件活生生的事情。
還有一位中年人,愁眉苦臉地來到咖啡館,向郭慧娟傾訴。他的父母剛剛先後過世,遺產讓兄弟姊妹大打出手,完全反目。辦完父母的喪事後又忙著為遺產打官司,讓他得了憂鬱症。
「死亡」之前與之後,總是充滿了人一生的不堪:家庭經營失敗、事業失敗、感情失敗、財產糾紛,種種病痛苦楚……最後,他們都來到郭慧娟的「死亡咖啡館」尋找救贖。這超強的負能量每天都灌到郭慧娟的身上,可是,我看到郭慧娟,一臉笑瞇瞇地抱著自己的兩隻紅貴賓,端坐在家中小客廳裡,完全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廟土地婆。
「我會讓他們講,盡量講。」她說。
每天都講死亡,教殯喪業,處理殯喪資訊,我問郭慧娟:「妳怎麼看待死亡?」
她一秒都不等待,立刻回答我:「人生,時時刻刻都可能有意外,做人,就要活在當下!」
每天都「活在當下」,「死亡咖啡館」女主人郭慧娟說,她接近「死亡」就是人生的意外。
原本是新聞記者的郭慧娟,二十年前因為《殯葬業管理條例》要修法,從幫忙殯喪業的朋友成立公會開始,到處理修法內容;接著,新法通過後,禮儀師都需要考證照,郭慧娟開始策劃課程、找講師,為這些禮儀師開班上課。
二十年前「殯喪業」還是兵荒馬亂,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於是郭慧娟又跑去南華大學念生死學研究所,設立「臺灣殯喪業資訊網」。她的「禮儀師老師」名聲越傳越廣,二○一二年內政部要編撰《現代國民喪禮》、二○一六年《喪禮VS人權干誰的事》,都請她擔任編撰委員或主筆。
「殯喪」,其實是一個比「婚禮」更龐大的行業。很多人一生未必辦婚禮,但是每個人都有處理後事的需要。可是因為對「死亡」忌諱,所以雖然有這樣龐大的市場需求,全臺灣只有一個資訊網站。
上郭慧娟的「臺灣殯喪業資訊網」,首先會被它龐大的資訊量嚇到―從殯喪流程、法規、價格,到各國資訊,殯喪新聞,甚至還有禮儀師的紓壓園地,堪稱一網站包盡殯喪業上中下游。
看盡各種死亡,我問郭慧娟:「妳的死亡經驗呢?」
她開始講,講的是她的父親。
「那是除夕的前幾天,我和爸爸在家裡聊天,覺得爸爸的臉有點黃黃的,就帶他去看醫生。醫生檢查後,說爸爸的肝指數上升,住院兩天就可以回家過年了。」她回憶著。
既然是不太嚴重的病,就住在普通病房。第二天郭慧娟再去看父親時,看到父親的早餐還完整地放在旁邊,沒有動一下,她跑去問護理人員,得到的答案是:父親前天晚上有些吵,也許今天是累了,想多睡一下。
第二天的晚上,郭慧娟帶了晚餐去給父親吃,父親還是沉睡中,接著弟弟晚上來看護爸爸,她臨走時,父親仍然沒醒過來。
第三天透早,郭慧娟就跑去病房等醫生巡房,醫生一走進來,她攔住醫生問:「爸爸住進來三天了,始終在睡覺,這樣對嗎?」
醫生笑著回答她:「阿伯就是嗜睡啦!」
醫生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推父親的背,叫喊著:「阿伯!阿伯!」
父親仍然動也不動。
圍在病床旁的醫護人員抬起頭來,和郭慧娟面面相覷,原來,父親早就陷入昏迷了。
毫無心理準備的,醫生馬上就要郭慧娟下決定,是否要幫父親插鼻胃管,郭慧娟聽到馬上傻住了,因為父親之前曾經交代過她,他絕對不插管。
因為父親持續昏迷再不進食會有危險,醫生要她馬上下決定;聽到「馬上有危險」,雖然身邊沒有其他家人可以商量,郭慧娟還是同意了。
可是,管子插進去的那一剎那,昏迷中的爸爸竟然大叫了一聲「『ㄟ死啦』!」郭慧娟說。
她再也沒想到,這竟然就是父親的遺言,只有她一個人聽到。
她看到父親的手在抖,可以想像插管是多麼的痛。「當天半夜兩點,我接到醫院的電話,說父親持續惡化,要我馬上到醫院。」
家住得離醫院最近的郭慧娟,又是第一個到醫院的家屬,「醫護人員要我馬上決定是否插管抽痰。」
父親千交代萬交代不插管,可是,真的到了決定的時刻,當醫護人員告訴你,可能一口痰換不過氣來,人就這樣走了的時刻,該怎麼辦呢?
郭慧娟同意插管。醫護人員湧上來團團圍住父親的病床,她卻一步步地朝房門後退,靠在病房外的牆上臉色發白。
「這時候,一個剛剛目睹全部經過的看護走過來對我說:『妳這樣是對的啦!不然要是妳爸爸怎麼樣,妳會被家人罵死。』」
插管不久,父親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全家人圍著父親在普通病房的病床,旁邊還有其他正在住院的病人,也無法好好道別。
毫無心理準備的,死亡就這樣來了。
「在我爸的喪禮上,我還聽到我媽對我弟弟說,如果那個時候不插管,爸爸會不會比較好。」
郭慧娟說的,是她畢生最大的憾事,可是,她仍然帶著一個淺淺的微笑,只是眼神比較無奈了。唯一她覺得比較欣慰的是,因為自己做這行,在父親過世前有好好地和父親「談後事」。
「因為大家認為長輩忌諱,所以都不願意和長輩談後事要如何處理,其實,很多長輩是願意談的,只是要有技巧。」郭慧娟說。
要如何和自己的長輩談「後事」呢?
「我好幾次要和爸爸談這件事情,都被身旁的家人阻止。後來,有一次我和爸爸在我家聊天,我就對爸爸說,我要寫個殯喪的論文想問問他的意見,就這樣開始聊起來。」
意外的是,爸爸拒絕去靈骨塔,想要樹葬。「我爸說,靈骨塔裡人那麼多,供品一擺出來都被搶光了!」爸爸也不願意穿壽衣,「爸爸說,他有一件很喜歡的西裝,他想穿那件衣服走。」
就這樣,郭爸爸穿著自己選的西裝,最後是葬在一棵樹下。
看多了死生契闊,做這行的人,人生觀都比較豁達。
「每個人都會死亡,只是時間不一樣而已,有的人是八十歲,有的人是十八歲。」——
郭慧娟說:「所以,人生一定要『活在當下』,比如說,我看到有在賣大閘蟹,就會立刻去吃,
我絕不會想說等下一次,因為,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這樣的態度,也影響了她的人生的每個層面。
比如說,處理家庭糾紛。「我的弟媳和我媽媽有時候有些不愉快,她會來告訴我,我媽媽也來告訴我。」她笑著說:「後來,我的弟媳要找工作,我就問她,要不要來當我的助理。」
弟媳來當郭慧娟的助理,每天和她一起共事,有更多時間可以溝通、聊天,看多了生死,「我覺得她現在有比較好了。」她說。
自己是內政部《現代國民喪禮》的編撰,「《現代國民喪禮》的主筆,結果,郭慧娟對「習俗」看得最淡。「我的兒子交了論及婚嫁的女友,對方是獨生女,我問她『以後兩家人一起吃年夜飯好嗎?』」郭慧娟說:「我跟我兒子說,結婚以後他要去住女方家也可以。」
「生死學的前提,是知道珍惜、寬容,和付出……」郭慧娟叨叨地說。
和一萬多人講過死亡,其實,「面對死亡」,不過就是好好對待活著的人而已。
(本文摘自《現場:走過傷痕、愛與和解的人生日記》,印刻出版,陳德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