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住院4個月就離世 吳若權:原來死亡這麼近,交代好「3遺」後,我要以樹葬告別

爸爸住院4個月就離世 吳若權:原來死亡這麼近,交代好「3遺」後,我要以樹葬告別

沒有人能夠預知,將來會在哪個場景,用什麼姿態和這個世界告別。 我們唯一要學習的就是:放下。 而不是執著於任何形式的懸念,或是貪戀於任何美好的時刻。

經歷過爸爸突然急診住院,短短四個月就離世,這樣悲傷痛苦的衝擊,我才知道原來死亡這麼近。

 

華人社會避談死亡,對生死話題多所忌諱。即使至親過世,還是很少與死亡正面相對。愈是悲傷,愈想逃避。

 

佛學經典裡,有一則關於面對死亡態度的故事。一位婦人喜獲麟兒,不僅提升自己在家庭的地位,這孩子也成為全家希望的寄託。不料,小孩夭折,婦人痛不欲生、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每日抱著死屍不放,也不讓別人來幫孩子處理後事,不久,婦人就發瘋了。

 

有人帶她去見釋迦牟尼佛,她悲悽地請求:「救救我的小孩。」

 

佛陀說:「好,我來幫你想辦法。你得去找一種藥草,看誰家的屋牆旁邊有長,你就將它摘回來。但是,你要先詢問對方,必須在沒有死過人的家庭裡,長出來的草才有用。」

 

婦人抱著孩子的屍體,家家戶戶去問去找,最後無功而返,回到佛前。

 

佛陀問:「你摘到了嗎?」

 

婦人回答:「是有藥草,但是每家每戶都曾有人過世。」

 

這時候婦人才肯接受孩子死亡的事實

 

接受死亡的事實,讓人生重新開始

 

我花了多久的時間,接受爸爸已經離開我們的事實呢?一天一夜、三個月或半年、還是一直到現在都尚未完全適應?

 

這是一個很有層次的問題,也許我要花更多時間回答自己。

 

爸爸走得很突然,雖然住院四個月期間,隨著病情的變化,讓我和家人多少有點心理準備,但心中的不捨,還是會讓我覺得,即使再多心理準備,依然感覺措手不及

 

他,是一個很好的爸爸。照顧家庭,疼愛子女,喜歡讀書、種花。生活簡單,為人耿直。苛刻自己,對人寬厚。

 

除了年輕時喜歡和朋友出去打牌,媽媽常因此對他鬧脾氣,我再也挑不出其他缺點。他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客客氣氣,寧願自己付出所有,也不願意麻煩別人。這個性堅持到他過世的前一刻,都是如此。

 

住院期間,他接受很多檢查與治療,即使非常疼痛,他也不曾發出呻吟。最後那段時光,他只是靜靜躺著,眼神悠悠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不論白天或晚上,我在醫院陪他,都只能透過紙筆簡短對話,或以握手方式回答要或不要。最後階段,我必須詢問他對於後事的安排,無論我說什麼,他都說好。

 

「我的爸爸,不是偉人,卻是我人生的最佳典範。」——

 

在世俗的眼中,他是個長得端正斯文,生活很平凡,稱得上是個很好的居家男人,但在我心裡,他的確是很棒的爸爸。

 

學習接受至親死亡,是人生最困難的功課

 

恭送爸爸的最後一程,我是依照法鼓山聖嚴師父教導的佛事禮儀,在大體旁邊親自誦經八小時,結束他功德圓滿的一生。我對爸爸充滿感激,他連臨終都讓我可以盡力做好我想為他做的每一件事,往生後回來託夢給我,都是幸福的樣貌,叫我安心。

 

為他誦完八小時的《佛經》,輕輕為他覆蓋「往生被」,緩緩送他進入殯儀館,那一天一夜,我以為已經能夠接受他離開的事實。

 

可是,接下來連續失眠半年,每夜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困境,又讓我知道我尚未真正接受這個事實。

 

直到他離開將近十五年的此刻,經過無數的學習與修行,我才知道:他只是放下肉身,美好的德性依然永駐我心。

 

處理爸爸的身後事,雖不能說是完美,但堪稱是一次完整的程序。從靈性的角度看來,爸爸是以死亡犧牲他的肉身,喚起我和媽媽討論生死議題的勇氣。

 

之前,媽媽中風多年,病痛纏身,無法聊到與死亡有關的話題。必須長期接受治療的慢性病患,對生死大事有一定程度的敏感,我完全可以理解與體諒。即使我認為有討論的必要,但只要我輕啟話題,感覺到媽媽的抗拒,也只能點到為止,不會勉強她。

 

爸爸生前一個月,我們就在醫師的建議下,開始籌備後事。主動請教親友的意見,比較幾處地點,最後選擇位於金山的一處民營的靈骨塔,購買的是夫妻雙人塔位。對家族來說,這是個重大決定,是經過爸媽同意,兩個姊姊認可,才做成的最後決議。

 

循序漸進聊生死,避免禁忌話題的衝擊

 

媽媽因為有參與這個決定,對將來的身後大事,至少有所知悉。這是一個討論死亡的起點。雖然,每次講沒幾句,她就希望就此打住,但是,隨著時光推移,討論次數增加,話題也一次比一次深入。

 

每次聊到死亡的話題,難免涉及後事的處理,媽媽常撒嬌地說:「可是我很怕被燒耶。」

 

我就反問她:「還是您將來要考慮土葬?」

 

她又說:「這樣也會被蟲咬,還要撿骨,有點麻煩。」

 

儘管我們還沒辦法聊到百無禁忌,但是確實開始有些初步的討論與共識。每次討論到某個地步,我都會對她提出一個觀念,這一切只是預做準備,人生到最後是誰先走,還不一定呢!

 

 

接下來,我就會跟她說明自己的安排:

 

我已經決定,若有一天病危,將放棄急救,以及不必要的治療;離開人世後要以樹葬的方式,葬在金山的法鼓山園區;除了安頓家人生活開銷所需之外,大多數的遺產要捐出……

 

當然,以上交代並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每次都在她的阻止之下,盡量再多講一句,慢慢讓她了解我對自己身後事的想法。

 

如此循序漸進地聊生死,可以避免老人家對這禁忌話題感到太大的衝擊。彼此可以慢慢思考、慢慢溝通,不必急於一時要達成共識。

 

瀟灑告別之前,要交代好遺言、遺產、遺願

 

母子對於生死大事,能夠有這種半開放式的討論,說起來還是要感謝父親臨終時,對我們做了很好的示範,我把它歸納為「交代三遺,就不遺憾」原則。

 

所謂的「三遺」是指:

 

遺言、遺產、遺願。若在生前能清楚交代這三件事,自己可以走得瀟灑,家人或朋友也比較能夠盡力協助處理。

 

我的爸媽並沒有太多個人財產,我們姊弟三人感情融洽,不會因為錢財的事情鬧得不愉快。父親的醫療和喪事,所有費用都由我一個人獨自承擔。這是我能力所及,也願意負責。

 

再怎麼說,我都是家裡的獨子,理應這樣做。

 

相較於其他案例,我們這樣的小康家庭算是幸運的。不只是身邊親友,看報紙上層出不窮的社會版新聞,也經常聽說子女為長輩的金錢而反目,有時候連幾萬塊錢的醫療費用沒有平均分攤,或相差不多金額的遺產未能公平分配,就換來家庭破碎的結局,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對於花在爸媽身上的費用,我都認定是我應該支出的,就不會有公平不公平的問題。

 

對於自己將來老年時必須的花費,我也及早做好規劃,不要給家人任何負擔。為此,我替自己感到安慰與幸運。

 

爸爸離世之後,我更能夠跟媽媽坦然聊生死話題,彼此才能重新活一次。陪伴爸爸臨終的經驗,讓我們對死亡有多一點的認識與了解,雖然無法完全擺脫莫名的恐懼,但至少會鼓勵自己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天。

 

遠離顛倒夢想,才能究竟涅槃

 

每年的年終我都盡量在家陪媽媽,看著電視倒數計時,欣賞綻放煙火,給彼此祝福。我知道陪伴老人家的日子,是多陪一天就又少掉一天,因此特別重視。

 

有一年,在倒數計時前半個小時,三位朋友突然開車來巷口找我,讓我錯過和媽媽跨年,儘管媽媽很疼我,要我跟朋友出去玩,但心裡跟自己有點過不去。我常感傷地想著明年此時,又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矛盾掙扎於理性與感性之間。

 

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我告訴自己:當生命開始倒數,我們唯一要學習的,就是:放下。而不是執著於任何形式的懸念,或是貪戀於任何美好的時刻。

 

沒有人能夠預知,將來會在哪個場景,用什麼姿態和這個世界告別,但靈魂在肉身出世前已經有過約定,同意以那個形式說再見。

 

所有的不捨,都是痴愚的妄想。只有「遠離顛倒夢想」,才能「究竟涅槃」。

 

我知道了,我懂得了,我體悟了,但我還要再努力一點,或不要太努力,才能到達這樣的境界。生死學,學生死。這,真是一輩子的功課啊。

 

正視死亡,讓我們重新看待往後的人生,更懂得取捨,把握自己真正想要的、想做的、想珍惜的。

 

 

「死亡,不只是過去一切的結束,也是未來一切的開始。放下對肉身的執著,我們的心更近了。」

 

包括:我和爸爸的心、我和媽媽的心、我和自己的心,都更加靠近。

 

聽親友聊往事,重塑家庭歷史,感傷中有甜蜜

 

我對爸爸的很多了解,都是從整理遺物中獲得。

 

從前就知道爸爸喜歡閱讀、喝自己釀造的葡萄酒、對朋友非常好、蒐集整套郵票、收藏一些字畫、寫很多日記、有處女座的潔癖、最愛的衣服和領帶是哪些……但我不知道他非常珍愛我幫他重新裱褙封面的古董字典、沒想過他一直以我出版很多作品為榮。

 

為了撫平悲傷,我經常和媽媽、舅舅聊起與爸爸有關的往事。

 

原來我以為媽媽本身就很厲害的洋裁手藝,其實是來自爸爸的鼓勵,並贊助學費。在那個年代,媒妁之言的餘威還在,並不盛行自由戀愛。

 

爸爸來自對岸,媽媽是道地台北人,初期瞞著外公外婆談情說愛,爸爸決定幫媽媽出學費,去當時頗負盛名的日本洋裁補習學校「登麗美安」學做衣服,造就媽媽後來能夠自己成為最早期的SOHO族在家工作,替貴婦們縫製高級洋服。

 

幾位舅舅、阿姨七嘴八舌爆料,我才知道媽媽的烹飪技巧,百分之九十都是爸爸教的。爸爸年輕時便隨著大學校長飄洋過海到台灣,在戰亂的顛沛流離中認識各地朋友,靠著「民以食為天」的精神,學會很多精緻料理的手藝,婚前就開始傾囊相授,婚後已然享受成果。

 

據說,幾位舅舅和阿姨,我出生前就常來家裡打牙祭。聊起這些往事,感傷中有甜蜜。

 

在懷念父親中,放下對肉身的執著,彼此的心更近了

 

爸爸過世以後,從前那些我不以為意的事,件件都變得珍貴。

 

至今我仍保留著每一封他寫給我的家書,多半是我當兵服役期間,他勤於寄送的關心與鼓勵。

 

我開始陪媽媽一一去拜訪爸爸的老友,聽聽他們聊聊有別於我眼中的爸爸。我費盡千辛萬苦,策劃一趟意義非凡的家族尋根之旅,與媽媽、兩位姊姊,搭飛機到廈門,再轉車三、四小時,回到爸爸童年的故鄉,在對岸親友的口述歷史中,重新陪爸爸長大一次。

 

從前我不懂怎麼吃魚頭,爸爸離開後,我慢慢學習啃魚頭,回想著他像貓咪一樣把魚骨魚刺清理得乾淨整齊的畫面,再看看眼前自己為了吃魚頭而弄得杯盤狼藉的情景,不覺莞爾。

 

每年三節,我們全家固定去金山祭拜爸爸,不定期更新安厝骨灰罈門前的花飾布置,盡量選爸爸喜歡的花卉與顏色,以投其所好。

 

過年期間,我學爸爸去傳統市場買幾枝梅花,插在客廳的透明玻璃花瓶裡,感覺他的花藝還在這個家裡傳承著。

 

爸爸離開後,我試著去經歷他的經歷、享受他的享受、疼愛他的疼愛,然後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愛他,才發現他對我有多深的影響。

 

之前我以為我的生理年齡發育得晚,心理年齡早熟得比生理還要快,我認為我的身體是到十七、八歲才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直到爸爸過世,我才知道我是四十歲以後才真正成熟。

 

「我目前單身,尚未有子女,但我在爸爸離開人世後漸漸發現:我早已在他身上學到如何當一個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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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換我照顧您:陪伴爸媽老後的12堂課》,遠流出版,吳若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