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血液權威跨足文壇 「無心插柳」的創作人生

台灣血液權威跨足文壇  「無心插柳」的創作人生

60歲開始書寫,10年來累積3本長篇小說,還原清領時期南台灣的族群關係,陳耀昌笑稱自己其實曾經30年沒摸過筆,生活重心全放在醫學研究領域。

陳耀昌的辦公室一隅堆了整疊草稿。他習慣手寫,再將小說草稿交給助理謄打成電子檔。他說自己在哪兒都能寫,「有時睡醒還不想下床,筆記本拉了就躺在床上寫;或是窩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一邊聽一邊寫。」

 

原稿寫在各種紙張上,第一張草稿是首爾希爾頓飯店信紙。當年陳耀昌去開會,信手拿了便寫。認識二、三十年的老朋友笑稱,陳耀昌寫稿像「方便素」一樣,有什麼用什麼,「他就是很自在的人啊!」

 

台大名醫不端架子,治療首重溝通

 

作為台灣血液研究權威、骨髓移植技術第一人,六十歲才開始當起作家的陳耀昌,不到十年已出版第三本小說──《獅頭花》,講述的是一八七五年屏東大龜文王國與清朝淮軍的獅頭社戰役;第四本小說也已動筆,預計將收尾在一八九五年,台灣進入日治的那一年。

 

陳耀昌的人生馬不停蹄似的。他的本科專業在研究血液,一九八三年、三十四歲時完成了台灣第一起骨髓移植,之後轉往幹細胞領域。會找上陳耀昌的病患多是疑難雜症,「他是名醫卻又沒有架子,對各種治療方式抱著開放態度。」曾是科技業主管的王財貴,妻子在陳耀昌那兒看診了七年,此前他找遍中、西醫,不少醫師謹守一套治療方式,但陳耀昌卻是無招勝有招似的,願意做各種嘗試,「他也會丟資料,說一起做功課,看看要不要試試。」談起這段醫病關係,王財貴感佩陳耀昌的細心與願意溝通,「每次看診都覺得有所進展。」

 

一九九○年代初期,陳耀昌幫越南催生了骨髓移植中心,還順便解了一次空難危機。「那陣子常飛越南,有次從越南回台灣,飛機半天不起飛。好不容易開始滑行,我旁邊一個女生指著窗外問:『那什麼東西在漏?』」當時陳耀昌看向窗外,果然機翼上有不明液體外洩,嚇得他趕緊抓了一位空服員要對方通報,空服員定睛一看後奔向機長室,之後全體一百六十八名乘客下機換乘另一架。

當天從傍晚折騰到半夜,陳耀昌才回到台灣。日後他打算參選民進黨籍立委最後卻敗陣,「我那時還想說,如果當年把阻止飛機失事、救了一百六十八人的事情鬧大一點,搞不好選立委時就能選上了。」語畢陳耀昌爽朗大笑,精神奕奕的模樣看不出已年近七十、心臟裝了四支支架。

 

而彼時陳耀昌向衛生署(現已改制成衛福部)申請四個獎學金,讓越南醫師有機會來台受訓。當年來台的其中一位醫師阮登明,已是越南輸血與血液醫院院長。去年底陳耀昌也因此事而在越南獲頒勳章。

 

這幾年陳耀昌跨界文學,他的好友並不吃驚,「他腦袋就像一台多功電腦,同時開好幾個視窗,切進去馬上可以開始運作。」再加上把對待科學的鉅細靡遺用到書寫的查證考據上,「他文筆好,資料做得又足,寫書遊刃有餘。」王財貴則形容他像是「renaissance man」(多才多藝之人)。

 

發揮科學研究精神,考證功夫到位

 

不過,陳耀昌笑說自己在二○○○年以前,長達三十年沒摸過筆,而是忙著在醫學研究領域裡邁進。後來他陰錯陽差當上台大法醫學科主任,隔年一九九八年遇上「林滴娟事件」,「那時我已加入民進黨,林滴娟是民進黨高雄市議員。所以我以專業人士與林滴娟友人身分到中國了解詳情。」 彼時雜誌媒體想請陳耀昌寫篇文章談這起事件,雙方見面後聊起台灣生技產業各面向,雜誌社主動邀請陳耀昌開專欄,他才有了動筆的念頭,「我常說人真的不要有人生規畫,就是碰到機會就去做。」

 

  • 林滴娟事件:一九九八年民進黨籍高雄市議員林滴娟與男友前往遼寧,卻遭綁架並施打藥物過量休克致死。

 

只是生技專欄寫了三、四年,陳耀昌便感覺沒意思,「寫這麼多都是狗吠火車」,直到二○○四年有次回台南老家,和一位叔叔談起家族歷史,「他跟我說我們有位查某祖是荷蘭人。」這麼一句話點燃陳耀昌的歷史魂,他找文獻資料,追溯出父輩祖先是鄭成功的部將,當時能夠娶荷蘭女性的,軍階肯定不低,就這麼推敲出父系先人是鄭成功的部將陳澤。

 

陳耀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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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台灣文獻紀錄不多,追尋過往時難免遇到斷裂闕漏。但文獻空白之處,便是小說誕生之時。家族背後關於荷蘭、台灣、鄭成功的故事,成了陳耀昌第一本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基底。他以一六二四年荷蘭人來到台灣這片土地複雜的族群關係為主體,描繪出交織纏繞的千絲萬縷。

 

《福爾摩沙三族記》後陳耀昌原本打算以牡丹社事件為原型來創作第二本小說,卻意外造訪屏東「八寶公主廟」,發現這座地方傳言祭祀荷蘭公主的廟宇,其實供奉的是美國商船羅妹號(Rover)的船長夫人,而那次的船難與之後的牡丹社事件則有微妙的關聯。這段故事成了陳耀昌第二本書《傀儡花》的楔子,他創造了一個虛擬的女主角,在史料空白處添上旖旎戀情。

 

去年九月公視取得《傀儡花》授權,打算砸一億五千萬元將小說改拍成十集電視劇。選上《傀儡花》作為公視有史以來製作成本最高的招標委製案,公視總經理曹文傑說,陳耀昌的小說考據扎實到位,且故事背景又是台灣第一次與國際接軌的清領時期,這樣一齣時代劇,能讓觀眾藉此更了解台灣歷史。

 

另一方面公視也希望藉著這部戲劇,帶動整體影視產業,「這部戲有很多時代背景細節須研究清楚,像是:吃什麼、用什麼、怎麼講話⋯⋯,拍攝過程把這些都研究一遍,內容將成為另一個資料庫。」曹文傑笑著說。

 

一月中《傀儡花》招標委製案正在如火如荼進行評選,曹文傑也透露,業界對這個案子興趣濃厚。小說將搬上螢幕,陳耀昌滿臉驚喜:「退休時我曾想過希望能寫完福爾摩沙三部曲,然後看到書被改編成影像作品。現在這兩件事都在進行中。」而友人則說他的人生總是「無心插柳」,二十五年前去越南幫忙,多年後因此受勳;退休後寫書寫到拍成戲。

 

感嘆了解歷史愈多,愈難妄下斷語

 

寫小說,表面看似跨入相去天淵的領域,但陳耀昌說自己從小對歷史有興趣,「以前開學拿到歷史課本,兩個小時就可以看完。第一本買的書是《洛神》,高中畢業前《東周列國志》就看了兩次。」只是歷史課本裡太多單一族群立場,且內容太過簡略;加之過去台灣缺乏以自身為主體的歷史小說,後來出現的也多是文學性質較強的作品,純粹以史料為出發點衍生的內容並不多。「所以我寫小說,藉此建立不同族群角度的多元史觀。」

 

他欽羨日本大河劇裡總「沒有壞人」,故事軸線將每個人依照自身立場做出選擇與判斷,相較之下,中國歷史改朝換代總是痛罵前人。對此陳耀昌感嘆,對歷史了解得愈多,便愈難妄下斷語,「對一個人要有『了解之同情』,從他身處時代背景去理解他的行為,而不是全好或全壞。」談起前陣子過世的詩人余光中,強調得了解其背景並綜合個人在大時代裡的位置與選擇,再判斷哪些行為屬於必然,哪些才是超過,並給予適度評斷,「像當年鄭成功來台,你叫他完全不動原住民,也是不可能,但總體來說他對原住民已是友善。」

 

他說自己企圖建立台灣「英雄史觀」,筆下的小說貫穿了十九世紀的台灣,出場角色橫跨福佬、客家、原住民和洋人。他也多次強調台灣的血緣如此的「混」,正是它歷史特殊之處,也必須在混沌之中,摸索出台灣步入現代社會的歷史路徑。

 

陳耀昌

年過六十才當起小說家,陳耀昌習慣走到哪都信手寫下草稿,下為獲得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的《傀儡花》一書。

 

傀儡花

「我常說人真的不要有人生規畫, 就是碰到機會就去做。」

 

這幾年原漢轉型正義吵得沸沸揚揚,多年來研究原住民歷史的陳耀昌說,他有三個想法:首先不論先來後到,移民者都該向原住民道歉與道謝;再來得把原住民歷史以原住民觀點重新書寫一遍,歷史場景也該好好保存,讓記憶被留在土地上。

 

最後陳耀昌建議,台灣應該推動雙姓名制度,每個人取原住民名字,「因為原住民過去被強迫漢化、取漢人名。」

 

建議推動雙姓名制,消弭族群意識

 

陳耀昌舉例,像現任立委谷辣斯.尤達卡和陽岱鋼是同一個家族的人,「『谷辣斯』是陽光普照的意思,當年國民黨來台灣,叫原住民去做戶口登記,大家說自己姓『谷辣斯,是陽光普照的意思』,國民黨就說:『陽光普照,那就有的人姓楊、有的人姓陽吧!』」被迫改成漢名,模糊了原住民對家族的辨識度。他建議透過雙姓名制,強調漢人與原住民是一樣的,消弭過去原住民的抹煞,「像我自己就取了一個,叫做馬躍。」

 

不論建議是否有效益,陳耀昌小說已從原住民觀點出發,建構清領時期台灣社會模樣,也為原住民歷史留下一抹身影。「研究歷史常有種感慨,影響歷史走向的往往只是一些小事而已。我常在想,當年如果某個人做了不一樣的決定,台灣如今會是什麼模樣。」就如他人生總是「無心插柳」,歷史路徑何嘗不是在無意間朝有意處邁進。

 

陳耀昌

出生:1949年(台南)

學歷:台灣大學醫學院醫科畢業

經歷:血液腫瘤、幹細胞專利發明人、執行全台首例骨髓移植、催生《法醫師法》